第105章 回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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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梅雨季总是来得黏腻,仿佛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湿漉漉的气息。青石板路被雨水浸泡着,像是一块浸了茶渍的旧绸子,失去了原本的光泽,变得黯淡无光。茉莉巷口的那棵老槐树,也在这场雨的洗礼下显得有些无精打采。它那原本繁茂的枝叶,此刻都被雨水打湿,沉甸甸地垂下来,像极了一位被生活压弯了腰的老人。这些湿答答的枝桠,不仅遮住了阳光,还让整条巷子都显得更加阴暗了。
陈家老宅的朱漆大门半掩着,似乎在诉说着岁月的沧桑。门环上的铜绿,经过雨水的冲刷,有一部分已经脱落,露出了底下被岁月侵蚀的痕迹。然而,在这斑驳的铜绿之下,还能隐约看到当年刻下的“积善人家”四个字。这四个字,是陈阿婆嫁过来那年,请村里的老木匠精心凿刻而成的。它们见证了陈家的兴衰荣辱,也承载了陈阿婆一生的善良与美德。
柱子蹲在门槛上,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怀里抱着个蓝布包,里面装着三炷线香、半块桂花糕,还有张皱巴巴的黄纸符。秀芬挺着五个月的肚子从堂屋出来,鬓边簪的茉莉花被雨打蔫了,贴在额角:“柱子,王媒婆又来催了,说西头李家的二小子明儿要下聘……”
“跟她说,再等等。”柱子声音哑得像砂纸,“咱娘还没出殡。”
秀芬没接话。自打七日前列车出轨的消息传来,陈阿婆在藤椅上断了气,这屋子就像浸在冰水里。柱子是独子,秀芬嫁过来三年,虽没孩子,可阿婆待她比亲闺女还亲。昨儿夜里,秀芬梦见阿婆坐在床沿,摸她隆起的肚子:“囡囡,我那曾孙要是男孩,叫阿松;女孩叫阿棠,像院儿里的茉莉。”
“阿娘!”秀芬惊醒时,枕巾全湿了。
后半夜,雨势逐渐加大,噼里啪啦地敲打着屋顶,仿佛要将这片天地都淹没在雨幕之中。雨水顺着瓦沟流淌而下,汇聚成一道道小瀑布,从屋檐倾泻而下,溅起一片片水花。
柱子起身,披上一件破旧的蓑衣,脚步匆匆地走向灶屋。灶屋里一片漆黑,只有灶膛里的余火还在微微闪烁,透出一丝微弱的光亮。柱子熟练地摸黑找到了火柴,点亮了油灯。昏黄的灯光照亮了灶屋的一角,柱子看到梁上还挂着阿婆腌的酱黄瓜,那坛口封着的红布已经被潮气浸得发暗,失去了往日的鲜艳。
柱子心中一动,他伸出手,轻轻碰了碰那块红布。布角仿佛承受不住这轻轻的一碰,簌簌地掉了下来,露出了底下新长的霉斑。柱子的心中涌起一阵酸楚,阿婆从前总是说:“酱菜要晒足七七四十九个大太阳,这样才能保存得久。”可如今,阿婆怕是再也没有力气去管这些了。
天快亮时,村东头的老周道士被请来了。他背着个褪色的杏黄布包,鞋尖沾着泥,进门先对着阿婆的遗像作了个揖:“陈老太太走得安详,是往生极乐的好相。”
他在堂屋设了香案。供桌正中是阿婆的黑白遗像,镜框边儿上还贴着她生前剪的窗花——一对并蒂莲,花瓣被岁月磨得发毛。两边摆着四色贡品:枣泥酥是德顺斋新做的,糖蒸酥酪用的是后山牧场的鲜奶,桂花藕粉圆是秀芬熬了半宿的,最妙的是那碟茉莉花,是阿婆院里那株老茉莉开的,晨露未干时采的,还凝着水珠。
“头七回煞”,老周道士面色凝重地说道,他手持桃木剑,剑尖挑着一张符纸,那符纸上用朱砂画着一些奇怪的符号。只见他将桃木剑在门槛上轻轻一挥,符纸便如被施了魔法一般,稳稳地落在门槛上,并且在上面留下了一道歪歪扭扭的红圈。
“子时三刻,老太太的魂魄会归家。”老周道士的声音低沉而严肃,仿佛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主家一定要回避,绝对不能应门,也不能发出任何声音。”他的目光扫视了一圈屋内的人,最后停留在秀芬的肚子上,“尤其是孕妇,因为孕妇的阳气比较弱,更容易被鬼魂冲撞,所以更要特别小心避开。”
柱子攥紧了手里的黄纸符。那是他今早去镇上买的,边角还带着墨香。阿婆活着时最信这些,每年清明、冬至,都要他带着去土地庙烧纸,说“心诚则灵”。
“知道了。”秀芬扶着腰慢慢坐下,肚子又抽痛了一下。柱子要扶她去西厢房,她摇头:“我在这儿守着,娘要是回来,见着屋里亮堂,心里踏实。”
柱子没再坚持。他从柴房抱了床厚被子,又去灶屋温了壶姜茶。水汽漫上来,模糊了墙上的全家福——照片里阿婆坐在中间,左边是柱子娶秀芬那年,右边是去年春节,双胞胎的预产期就在下个月。
雨停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
西厢房是间堆杂物的小屋,墙上还挂着柱子十岁时的弹弓,窗台上摆着秀芬嫁过来时种的多肉。柱子铺好被子,见墙角堆着阿婆去年晒的干菜,有梅干菜、笋干,还有半袋新摘的茉莉花干。
“阿娘总说茉莉花干泡水喝败火,”秀芬蜷在他怀里,手指绞着被角,“前儿我还想给她泡一杯,结果……”
柱子摸出那半块桂花糕,是阿婆生前最爱的。他掰了一小块塞进秀芬嘴里:“娘要是知道咱们记挂她,肯定欢喜。”
秀芬咬着糕,眼泪滴在帕子上:“我梦见娘了,她说院里的茉莉该浇水了……可那花根本不用浇,下了雨长得更旺。”
柱子没接话。他想起上个月阿婆坐在廊下择菜,突然说:“柱子,我要是走了,你记着把我那对银镯子给秀芬。不是值钱,是我嫁过来时,你外婆给的,说是‘婆媳一条心’。”
“娘,您身子骨硬朗着呢。”柱子当时笑着说。
谁能想到,三天后就接到电话,说阿婆在菜市场为抢最后一把新鲜空心菜,被挤倒撞在电线杆上……
后半夜起了风,吹得窗纸簌簌响。秀芬迷迷糊糊要睡,忽然拽住柱子的袖子:“你听!”
是木屐声。
“嗒、嗒、嗒”,从堂屋方向传来,不急不缓,像是有人穿着老式木屐,一步一步往里走。柱子屏住呼吸,那声音到了堂屋门口,停了片刻,又缓缓挪向厨房。
“娘生前总去厨房热牛奶,”秀芬的声音带着哭腔,“小宝小时候半夜总哭,她就起来热一杯,吹凉了再抱过来。”
柱子喉头发紧。小宝是邻居家的小孩,阿婆最疼他。有年冬天小宝发高热,阿婆裹着棉袍跑了半条街请大夫,回来时棉鞋都湿透了,却笑着说“小宝退烧了就好”。
木屐声到了厨房,又传来瓷器轻碰的响动。秀芬浑身发抖:“是……是在热牛奶?”
柱子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阿婆的那只瓷碗,那是一只洁白如雪的白瓷碗,碗壁上绘制着精美的缠枝莲图案。这只瓷碗是阿婆的心爱之物,每天清晨,阿婆都会用茶叶渣子仔细擦拭,将它擦得闪闪发光,宛如一件珍贵的艺术品。
柱子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生怕发出一点声音。他轻轻地把眼睛凑近门缝,往外窥视着。月光如水般洒在地上,透过窗棂,照亮了堂屋的一角。堂屋里,香已经燃烧了大半,烟雾缭绕,给人一种宁静而神秘的感觉。
供桌上的茉莉花碟里,不知何时多了一片嫩绿的新叶。这片新叶显然是从院子里那株老茉莉上掉落下来的,它静静地躺在碟子里,仿佛在诉说着生命的轮回与延续。柱子凝视着这片新叶,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动。
更诡异的是,厨房方向飘来淡淡的奶香味。柱子知道,那是阿婆每天清晨要给小宝热的牛奶味,可小宝早就搬去城里读书了。
“娘……”秀芬扑在供桌前,额头抵着桌布,“您真的来了。”
柱子没说话。他弯腰捡起地上的东西,发现门槛内侧有道浅浅的水痕,像是谁赤着脚踩过,带进来屋外的泥水。而阿婆下葬那天,脚腕上的银铃铛不见了——那是他去年用攒的工钱打的,说“娘走路响,我在外头听见就知道您安好”。
鸡叫第一声时,两人摸黑往家跑。堂屋的门虚掩着,供桌上的香烧到了底,贡品却动了:枣泥酥缺了个角,像是被人咬过一口;糖蒸酥酪表面结了层薄皮,倒比刚端上来时更蓬松;最奇的是那碟茉莉花,原本十几朵,现在只剩九朵,可每朵都开得更盛了。
“这是……”柱子捡起地上的银铃铛,铃身还带着体温,“娘的铃铛!”
秀芬凑近看,发现铃铛内侧刻着字,是用指甲划的,歪歪扭扭:“柱子,娘走后莫要难过,娘会回来看你们的。”
陈阿婆的棺材停在堂屋,盖着红布。柱子跪在旁边,手里攥着那枚银铃铛,终于忍不住哭了。
“哭啥?”隔壁的张婶端着碗粥进来,“老太太走得体面,该高兴才是。”
柱子抹了把脸:“张婶,您说回煞……真能看见亡魂?”
张婶叹了口气:“我婆婆头七那晚,我躲在西厢房,听见堂屋有纺车响。后来发现,是婆婆生前织的粗布,被老鼠叼到了供桌底下,风一吹,布角蹭着纺车轴,响得跟纺线似的。”
“可我们听见的是木屐声,还有厨房的热牛奶……”
“都是念想。”张婶舀了勺粥吹凉,“人活一世,总有些牵挂割不断。老太太那么疼你们,魂儿要是真能回来看看,该多好。”
柱子想起阿婆的一生。她十六岁嫁过来,二十岁守寡,一个人拉扯大柱子。那时候家里穷,阿婆天不亮就去河边洗衣服,回来煮野菜粥;柱子上学没钱,她就给人纳鞋底,手指被针戳得全是血泡;后来日子好了,她还是舍不得扔旧东西,说“这都是过日子的念想”。
“娘常说,”柱子对着棺材轻声说,“人走了,魂儿还在。她要看着咱日子过得顺当。”
出殡那天,茉莉巷的人都来送。老人们拄着拐杖,小孩子们举着纸扎的蝴蝶。阿婆的棺材经过院门口那株老茉莉时,花瓣簌簌落下来,像下了一场香雪。
秀芬把那碟动过的茉莉花装进红布包,跟着棺材走了十里地。她记得阿婆说过,茉莉花要埋在树下,来年开得更旺。
回到家时,西厢房的被子还留着两人的余温。柱子找出阿婆的旧木箱,在最底下翻出个红布包。打开是叠得方方正正的蓝布衫,领口绣着朵茉莉——那是阿婆的陪嫁,她说等曾孙出生,要做小衣服。
布包里还有封信,是阿婆的字迹,歪歪扭扭:“柱子、秀芬,我知道自己日子不多了。回煞那日,我不怪你们躲着,只盼着能看看这屋子,看看你们。银铃铛别嫌旧,娘戴着它走了,就像还在你们身边。茉莉花要常浇水,等曾孙会走了,带他来院子里玩……”
信末沾着点泪渍,晕开了墨迹。
三个月后,秀芬生了对龙凤胎。男孩浓眉大眼像柱子,女孩软乎乎的像阿婆。柱子给孩子取名阿松、阿棠,取自阿婆梦中的期许。
满月酒那天,老周道士又来了。他抱着阿棠,笑得眯起眼:“这闺女有灵气,像陈老太太。”
“可不是么,”秀芬端着糖蒸酥酪,“昨天我整理衣柜,发现阿娘给我缝的小肚兜,针脚多密啊。”
柱子把双胞胎放在院里的摇篮里。阿棠突然笑了,小手指向那株老茉莉。众人抬头,见茉莉花开得正盛,风过时,隐约传来铃铛响。
“是娘的铃铛,”秀芬摸着阿棠的小脑袋,“她在看咱们呢。”
后来,双胞胎会走了。每年头七,柱子都会带着他们在堂屋摆上茉莉花和桂花糕。阿松好奇地问:“爹,太姥姥真的回来过吗?”
柱子蹲下来,指着门槛上的水痕:“你看,这是太姥姥的脚印。还有供桌上的桂花糕,她咬了一口,说甜。”
阿棠晃着小辫子,把一朵茉莉花别在鬓边:“太姥姥,我像你吗?”
风掠过茉莉枝,带来若有若无的铃铛声。
二十年过去,陈家老宅翻修了,可堂屋的香案始终没动。阿松成了镇上的中医,阿棠在村里教孩子们剪纸。每年清明、冬至,他们都会带着孩子回来,讲太姥姥的故事。
“太姥姥头七那晚,”阿棠摸着供桌上的茉莉花,“她的魂儿回来看咱们了。”
孩子们似懂非懂,却也学着大人的样子,恭恭敬敬磕个头。
茉莉巷的雨还在下,青石板路永远那么湿漉漉的。老槐树的枝桠间,藏着一串银铃铛的轻响,像是在说:“我在呢,我一直都在。”
某一年的头七,阿松和阿棠带着各自的孩子回到老宅。孩子们在院子里追逐嬉戏,突然,一阵狂风袭来,吹得老槐树的枝叶沙沙作响。那串银铃铛也剧烈晃动,发出清脆却又带着几分诡异的声响。
孩子们被吓得躲到阿松和阿棠身后。这时,堂屋的门“吱呀”一声自动打开,一股淡淡的奶香味飘了出来。众人惊愕地看着,只见一个模糊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像是陈阿婆的模样。
“娘!”阿松和阿棠眼眶泛红,轻声唤道。那身影缓缓走近,摸了摸孩子们的头,孩子们原本害怕的神情变得平静。
“孩子们,要好好过日子。”一个温柔的声音在众人耳边响起,正是陈阿婆的声音。之后,身影渐渐消散,狂风也停了下来,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从那以后,每年头七,陈家的人依旧会在堂屋摆上茉莉花和桂花糕,而那串银铃铛的轻响,仿佛成了陈阿婆对子孙永远的守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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