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窑火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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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黄土里的根陕北的风,那是一种独特的风,它总是裹挟着黄土的气息,那是一种淡淡的腥甜味道,仿佛是这片土地的呼吸。七月的日头,犹如一个热情的舞者,毫不吝啬地将阳光洒在这片土地上,把圪梁梁晒得滚烫,仿佛能听到土地被炙烤时发出的“滋滋”声。
我静静地蹲在老窑前,目光落在爷爷张建国那饱经沧桑的手上。他的手缓缓地抚过窑面上斑驳的砖雕,那些曾经精美的牡丹和缠枝莲,如今已被岁月和风雨侵蚀得面目全非,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宛如老人脸上深深的皱纹,每一道都藏着说不尽的故事。
这窑是你太爷爷烧的。爷爷的旱烟杆敲了敲窑门,光绪三十年,他带着二十个窑匠,在这阳坡上挖了整三年。
我缓缓地抬起头,目光落在那三孔窑洞上。它们依山而建,宛如三个巨大的碗倒扣在黄土坡上,显得古朴而庄重。最东边的那孔窑洞,门楣上的“耕读传家”砖匾虽然已经褪色,但那方正的字迹依然清晰可辨,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沧桑。
风从窑洞中间穿过,带来了一些陈年的烟火气息。那是小米粥的香甜,是腌酸菜的酸爽,还有灶膛里未燃尽的柴禾散发出来的独特香气。这些味道交织在一起,让人不禁想起那些曾经在这里生活过的人们,他们的日子虽然平淡,却充满了温暖和幸福。
山脚下,一条崭新的柏油路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一辆辆旅游大巴正载着身穿防晒衣的游客驶向村里。然而,我心里清楚,有些东西是这些车辆无法带进来的。就像这窑洞,它不仅仅是一堆黄土坯,更是祖祖辈辈用体温焐热的土窑,是陕北人刻在血脉里的家。
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承载着历史的记忆,每一个窑洞都见证了无数的故事。它们是这片土地的灵魂,是陕北文化的象征。即使时光流转,世事变迁,这些窑洞依然静静地矗立在那里,默默地守护着这片土地和生活在这里的人们。
一、娶媳妇的窑
光绪二十九年,陕北大旱。颗粒无收的年景里,张守业挑着窑匠工具箱,跟着逃荒的人流往北边走。他本是米脂有名的窑把式,专给富户修窑,可那年月,富户的窑墙都裂了缝,哪还有钱请窑匠?
直到走到绥德义合镇,他在破庙前遇见个穿粗布衫的老汉。会盘炕不?老汉抹了把脸上的土,我家小子要娶亲,就剩半孔破窑,想盘个热乎炕。
张守业蹲在窑前,摸了摸墙基。黄土夯实得还行,就是窑顶漏雨,墙角返潮。能盘。他说,得换三堵墙,窑顶加层石板。工钱嘛...不要钱,管我三顿热饭。
老汉名叫周福,是个地地道道的庄稼人。他的儿子周满囤则在镇上做脚夫,靠着给人搬东西、运货物来维持生计。
三天后,张守业来到了周福家。他带来了半袋子高粱面,准备将那半孔破窑改造成一间暖窑。
张守业先把那返潮的土墙给拆了,然后用新和的澄泥砖重新砌起来。他砌得很仔细,每一块砖都严丝合缝,仿佛是一件精美的艺术品。
窑顶也不能马虎,张守业铺了三层青石板,确保窑顶既坚固又保暖。而且,他还特意留了一个排烟口,让窑内的空气能够流通。
最后,张守业将炕面用胶泥捶得光溜溜的,就像一面镜子一样。这样,晚上睡觉前只要烧上一把干枣枝,整孔窑都会变得暖烘烘的,让人感觉特别舒适。
娶亲那天,周满囤骑匹瘦马,驮着花红轿,把米脂的姑娘娶进了窑。姑娘掀盖头时,一眼就相中了炕头的砖雕——张守业偷偷刻了朵并蒂莲。
这窑匠手艺好,心善。周大娘拉着张守业的手,我家还有块地,你要不嫌弃,就在这儿落脚吧?
张守业就这样留在了义合镇。第二年,他用攒下的钱买了副新工具,开始给人盘窑。他盘窑有个讲究:窑脸要正,不能歪;窑顶要弧,像女人隆起的肚;窑底要实,踩上去不晃。老人们说,这样的窑能聚福气。
二、窑里的娃
民国二十年,张守业的窑院里有了笑声。三儿子铁柱在东窑出生,裹着奶奶的旧棉袄,哭声像小毛驴。张守业蹲在窑门口,抽着旱烟笑:这娃命硬,生在窑里,长在窑里,将来准是个护窑的主儿。
铁柱七岁那年,跟着爹学盘窑。张守业教他认土:黄土有油性,沾手不散是好料;要是散成粉,得掺石灰。教他砌砖:灰缝要匀,像线拉的,不然雨水渗进来,窑就塌了。最难的是盘炕,火道怎么走,烟囱多高,得拿尺子量了又量。
爹,为啥咱住窑洞?有天夜里,铁柱趴在炕沿问。
张守业摸出旱烟袋,火星子在黑暗里一明一灭:窑洞冬暖夏凉,省柴火。更重要的是...他敲了敲窑壁,这土窑跟咱庄稼人一样,扎根本土,不挑地方。
那一年的秋天,黄河突然发起了凶猛的洪水,犹如一头失控的巨兽,咆哮着向下游奔腾而去。洪水无情地冲击着河岸,所过之处,房屋被冲垮,农田被淹没,下游的几个村子瞬间被淹没在一片汪洋之中。
人们惊慌失措地四处逃窜,许多人失去了家园,只能背井离乡,逃往附近的义合镇。义合镇的窑院里挤满了逃难的人们,张守业的窑院也不例外,一下子住进了七八户人家。
张守业看着这些可怜的乡亲们,心中充满了同情和怜悯。他毫不犹豫地带领着大家在窑顶搭建起简易的棚子,为大家提供一个暂时的栖身之所。不仅如此,他还将自己储存的粮食拿出来,公平地分给每一个人,让大家不至于挨饿。
夜幕降临,窑院里点起了一盏盏油灯。铁柱蹲在窑门口,静静地看着窑里的灯一盏盏亮起来,就像夜空中的星星一样。窑里传来大人们的谈笑声,他们谈论着过去的生活,也憧憬着未来的日子。
铁柱听着大人们的对话,忽然间明白了爹曾经说过的一句话:“窑洞不只是房子,它是一个能装下百家人的暖窝。”在这个艰难的时刻,窑洞成为了大家共同的避风港,让人们感受到了彼此之间的温暖和关怀。
三、窑前的誓
1935年,红军到了陕北。张守业的窑院成了村苏维埃的办公点。他带着窑匠们在村口盘了间公窑,给过往的红军住。铁柱跟着爹搬砖和泥,听战士们讲打土豪分田地的故事。
铁柱兄弟,个戴八角帽的小战士跟他开玩笑,等我革命成功了,给你家盘座带玻璃窗的新窑!
那年冬天,白军来了。搜山的队伍踢开了张守业的窑门,翻箱倒柜找粮食。铁柱娘把最后半袋小米塞进炕洞,自己抱着小女儿缩在灶台后。领头的军官盯着窑墙上的耕读传家匾,骂了句土包子,一脚踹翻了条凳。
不许动!张守业抄起泥瓦刀站在窑前,这窑是我一砖一瓦盘的,你们要拆,先拆我这把老骨头!
军官愣了愣,挥挥手:
夜里,铁柱跟着爹修补被踹坏的窑门。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他看见爹的白发在风里抖。爹,红军啥时候回来?
张守业把最后一块砖砌上:快了。等他们回来,咱的窑会更结实。
铁柱摸着窑墙上新补的砖,忽然觉得这土窑有股子劲,像陕北的山,压不垮,打不烂。
一、窑洞学校
1947年,胡宗南进攻陕北。张建国的窑院又成了伤员安置点。十五岁的张铁柱已经长成壮实的小伙子,跟着民兵抬担架,在窑里给伤员喂水喂药。
铁柱哥,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蜷在炕角,我爹是老师,他说等不打仗了,要在窑里办学校。
小丫头叫秀莲,父母是小学教员,随队伍转移时把她托付给了村里。铁柱看着她冻红的脚,把自己娘做的千层底塞给她:等你爹回来,咱请他在咱窑办学校。
那年秋末,秀莲的爹回来了。他在张家的东窑盘了张土讲台,用窑洞当教室。三十多个孩子挤在炕上、地上,听先生讲人之初。铁柱每天下工后去听课,他第一次知道,窑洞不仅能住人,还能装下书声。
铁柱,先生拍拍他的肩,你想不想识字?
铁柱的眼睛亮了,我想学会写字,写给更多人看。
二、窑洞里的婚礼
1953年,铁柱二十岁。他跟着生产队修梯田,认识了从山西逃荒来的姑娘巧珍。巧珍会唱信天游,声音脆得像山雀: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蓝,咱们见个面面容易拉话话难...
铁柱托人去说媒,巧珍娘只提一个条件:得有孔新窑。
张守业早备好了料。他在阳坡选了块向阳的地,带着村里的窑匠盘了三孔新窑。窑脸用青砖包砌,门楣上刻着同心永结,窑前的院子用石板铺得平平整整。
婚礼那天,窑里贴着红双喜,炕头堆着红枣花生。巧珍穿着红棉袄,掀盖头时看见窑顶的牡丹砖雕,笑出了泪:比我在山西见过的所有窑都好看。
婚后,巧珍在窑里办起了托儿所。白天,村里的娃娃们在炕上玩,听她唱民歌;晚上,铁柱和巧珍在油灯下记工分,商量着明年多养两头猪。
咱这窑,巧珍摸着炕沿,要一代一代传下去。
三、窑洞的春天
1976年,铁柱已经是生产队长。他带着社员在窑顶种苜蓿,防止水土流失;在窑前挖了渗水井,解决雨季积水问题。村里通了电,窑里装上了电灯,巧珍的托儿所添了新玩具。
这年冬天,铁柱去县城开会,第一次见到楼房。那房子真高,他跟巧珍描述,窗户亮得能照见人影。
巧珍笑了:可咱的窑冬暖夏凉,哪点比不上?
开春,县上来人勘测地质。队长找到铁柱:老张,专家说咱这黄土层厚,适合搞窑洞旅游。你家那孔老窑,保存得最完整。
铁柱蹲在窑前,摸了摸砖雕。他想起太爷爷盘的第一孔窑,想起爹在窑前教他砌砖,想起秀莲在窑里读书,想起巧珍在窑里哄娃。这窑里装着太多东西,不是高楼能比的。
他说,但得按老样子修,
走出窑洞的娃
1985年,张建国的重孙张建军出生在东窑。这孩子从小在窑里爬,窑顶的梁木被他摸得发亮。十岁那年,他跟着表叔去了西安,第一次见到火车。
火车跑得比驴车快多了!建军回村后,蹲在窑前跟小伙伴们说,城里的高楼,一层比咱窑还高!
巧珍摸着他的头:咱窑有咱窑的好,等你长大就懂了。
建军没懂。他考上县高中,又去了北京念大学,学的建筑。毕业那年,他在电话里跟巧珍说:奶奶,我要留在北京设计大楼。
巧珍在窑里抹眼泪:啥时候想回来,咱窑永远给你留门。
空窑的回响
2000年,村里的年轻人大多走了。铁柱和巧珍住着三孔窑,显得空荡荡的。东窑的炕塌了一角,西窑堆着旧农具,中窑的耕读传家匾蒙了层灰。
要不把窑卖了?有人劝,城里的楼房多好。
铁柱蹲在窑前抽烟:卖啥?这是咱的根。
那年秋天,建军回了趟村。他站在窑前,看黄土坡上的老窑,忽然想起小时候在窑里捉迷藏,听爷爷讲窑匠的故事。他摸了摸窑墙,黄土还是那么暖。
爷爷,他对铁柱说,我想把咱的窑申报文保单位。
窑火重燃
2005年,张家的老窑成了县级文保单位。建军辞了北京的工作,回村做文物保护。他带着人修复窑顶,补砌砖雕,请巧珍讲窑里的故事。
这窑为啥能保存这么久?有游客问。
建军说:因为每一代窑里的人都爱它。太爷爷盘它,爷爷守它,爸妈用它,我护它...它是活的,装着咱陕北人的魂。
那年春节,外出打工的年轻人都回来了。他们在窑前挂起红灯笼,贴上新对联。巧珍在东窑蒸了枣糕,铁柱在窑里拉起了二胡。信天游的调子飘出窑洞,惊飞了崖畔上的麻雀。
咱的窑,巧珍笑着说,又热闹了。
窑洞民宿
2018年,村里搞乡村旅游。建军把自家的三孔窑改成了民宿。他保留了传统的火炕,又加装了地暖;窑前的院子铺了青石板,种了月季和枣树;墙上挂着老照片,展柜里摆着窑匠工具。
客人来了,他对员工说,得让他们知道,这不是普通的民宿,是活着的窑洞文化。
第一波客人是北京的画家。他们在窑里写生,画窑脸的砖雕,画巧珍剪窗花,画铁柱拉二胡。临走时,画家送了幅画:三孔窑依山而立,窑前的枣树下,一家人围坐吃饭。
这画叫什么?建军问。
《窑火》。画家说,有些火,烧了几千年,越烧越旺。
窑里的大学生
2022年,孙女王小雨考上了西安美院的非遗专业。暑假回来,她在窑前支起画架,画窑的各个角度。
奶奶,她指着砖雕,这朵牡丹的花瓣,用了陕北剪纸的刀法。
巧珍笑了:你太爷爷当年盘窑,就爱把剪纸花样刻进去。
小雨在论文里写:陕北窑洞不仅是建筑,是家族记忆的容器,是农耕文明的活化石。它的价值,不在高度,而在深度。
窑前的传承
2023年秋天,张建国的百岁诞辰。全家人在窑前摆了流水席,村里的老人都来了。小雨主持仪式,建军讲窑的历史,巧珍唱了段信天游。
这窑,铁柱颤巍巍站起来,从太爷爷那辈开始,传了五代人。今天,我要把它交给小雨。
小雨握着爷爷的手:放心吧,我会让窑火继续烧下去。
夕阳把窑影拉得很长,像一条时光的河。窑里飘出小米粥的香气,窗台上摆着小雨插的野菊花。风穿过窑洞,带出些细碎的声响——是剪纸的咔嚓声,是二胡的嗡鸣,是孩子们的笑声。
这声音,和百年前太爷爷盘窑时的声音,和五十年前爹教我砌砖时的声音,和二十年前建军在窑前读书的声音,汇在一起,成了最动人的交响。
永远的窑
有人说,窑洞是黄土高原的符号。可在我心里,它更像一位母亲。她用温暖的怀抱,接纳了饥饿的人、逃荒的人、追梦的人;她用坚实的臂膀,守护着一代又一代的悲欢离合。
现在的我,常坐在窑前写东西。阳光透过窗棂洒在纸上,把字照得发亮。我知道,这不是结束。只要还有人记得,还有人守护,这窑火,就会一直烧下去。
毕竟,有些根,扎在黄土里,就再也拔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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