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牛泪照冥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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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第一次见到陈老倌的寿衣,是在腊月廿三的深夜。

  那是个雪粒子砸窗的夜,我裹着棉袍去灶房热粥,听见西厢房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推开门,煤油灯结着灯花,陈老倌正就着光缝寿衣——藏青粗布,领口绣着朵褪色的莲花,针脚歪歪扭扭。

  小棠,他抬头,老花镜滑到鼻尖,来搭把手。

  我犹豫着接过针线。寿衣里子塞着硬邦邦的东西,抽出来看,是枚铜锁,刻着陈守义三个字,锁孔里塞着半截褪色的红绸。

  这是我年轻时......他喉结动了动,给你娘的。

  雪光透过窗纸照进来,我看见他手背的老年斑里,嵌着道月牙形的疤——和院角老黑牛左前蹄的白斑,形状分毫不差。

  那夜他咳得厉害,我守在炕边给他捶背。他突然抓住我手腕:子时三刻,带黑牛去后山坡。找着无字碑,等它掉泪......把泪抹在眼皮上。

  “陈爷,那是迷信……”我嗫嚅着说道。

  “迷信?”他像是被火烫了一样,猛地从炕上坐起来,由于动作太急,痰盂里的积水都溅了出来。他瞪着我,满脸怒容,“你娘走那年,我要是不拦着你爹去镇里请郎中,她也许就不会死!”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拳头狠狠地捶着炕沿,仿佛那是他心中无法释怀的悔恨。

  “她怀着你,被三只疯狗撵进坟地,我躲在树后面,连喊都不敢喊……”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带着无尽的自责和痛苦。

  我瞪大了眼睛,惊愕地听着他的话。原来,十年前那个寒冷的冬夜,娘并不是独自面对危险。陈老倌,这个村里的牛倌,本来应该和爹一起去镇里收账的,可他却因为赌博而耽误了时间。

  等他急匆匆地提着账本赶到坟地时,一切都已经太晚了。他只看到娘倒在那块无字碑前,怀里还紧紧揣着给我买的拨浪鼓,鲜血把周围的雪地染成了暗红色。

  我替你爹隐瞒了真相。他的指甲掐进掌心,说你娘是被野狗叼走的。后来我养了黑牛,它左前蹄的白斑,和你娘摔倒时磕在碑角的伤痕,一模一样......

  话音未落,窗外传来狼嚎。陈老倌突然瞪圆眼睛:来了!它们闻见生人气了......他摸索着抓起炕头的铜锁,替我......替我给阿宛赔个不是......

  油灯熄灭的刹那,我看见他脸上浮起笑意,像终于见到了阔别多年的人。

  陈老倌的头七,雪停了。

  我套上老黑牛的犁耙,往坟地走。这牛十二岁,毛色油亮得能照见人影,左前蹄的白斑在雪地里格外显眼。陈老倌活着时总说:这牛是阿宛投的胎,来给我赔罪的。

  坟地在村西头,过了乱葬岗就是。雪覆盖了荒草,露出零星墓碑。最深处那座无字碑,碑身裂着蛛网状的缝,缝里塞着褪色的红绸、缺角的拨浪鼓,还有半块霉烂的月饼——都是陈老倌历年烧的纸钱。

  阿宛,我对着碑轻声说,今天带你去镇里买糖葫芦好不好?你最爱的山楂馅......

  话没说完,老黑牛突然昂首长哞。它挣开缰绳,踩着积雪往坟地深处走。我跟上去,看见它停在无字碑前,前蹄轻轻刨着碑前的冻土。

  冻土下露出个铜匣。我撬开锁——正是陈老倌临终攥着的陈守义铜锁。匣子里有封信,字迹歪斜:

  阿宛:

  原谅我不能给你收尸。陈老爷拿我娘的命威胁,说要是报官,就烧了我家的地契。我把拨浪鼓和红绸埋在你碑前,等来世......

  守义

  信纸背面,粘着半枚带血的银簪——和陈老倌说过的陈阿宛丢失的银簪一模一样。

  小棠。

  熟悉的嗓音从背后传来。我转身,看见娘穿着蓝布衫,怀里抱着拨浪鼓。她的脸比记忆中更饱满,眼角没有皱纹,像张老照片里的模样。

  我扑过去,却穿过了她的身体。她身后的景象开始扭曲:荒草变成朱漆游廊,无字碑化作汉白玉墓碑,碑前摆着供品,香烛袅袅。

  阿宛,穿藏青长衫的男人走过来,把襁褓递给娘,守义哥托人带话,说坟头草该修了。

  知道了,陈叔。娘接过孩子,亲了亲他的小脸蛋,等开春,我在坟边种点迎春,你和嫂子来喝茶。

  男人腰间挂着块木牌,刻着陈记米行。这不是我爹——我爹是木匠,手掌布满老茧,而这个男人的手,白净得像没干过活。

  这是你娘的执念。爹的声音突然响起。

  我猛地回头,看见现在的爹站在雪地里,工装上落满雪花。他眼眶通红:你娘走后,我总觉得对不起她。夜里总梦见她抱着拨浪鼓,说我不怪你。慢慢的,她也困在这梦里了。

  幻境里的娘转过脸,看见爹时愣住了:守义?你怎么来了?

  我......现在的爹张了张嘴,我是小棠的爹,林木匠。

  娘的脸色在瞬间变得惨白,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定住了一般,她的表情凝固在了那一瞬间,让人看了不禁心生恐惧。

  就在这时,原本美丽而虚幻的幻境像是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冲击着,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朱漆的游廊像是被飓风吹倒的树木一样,轰然倒塌,变成了一堆断壁残垣;原本散发着香气的蜡烛,此刻也像是被施了魔法一样,化作了滚滚的黑烟,在空中弥漫开来;而那孩子清脆的笑声,也在一瞬间变成了令人心碎的啼哭,回荡在这片废墟之中。

  更让人毛骨悚然的是,那座原本毫无字迹的石碑,此刻竟然开始缓缓裂开,从那裂开的缝隙里,渗出了一丝丝黑色的雾气。这些雾气仿佛有生命一般,迅速地汇聚在一起,最终凝聚成了一张人脸——那竟然是陈老倌的脸!

  “晚了!”陈老倌的脸因为极度的扭曲而显得有些狰狞,他的声音在这片废墟中回荡着,带着一丝绝望和恐惧,“执念太深,要反噬了!”

  爹见状,毫不犹豫地拉着我转身就跑。我们在雪地里狂奔着,身后的脚印越来越浅,最后竟然完全消失在了那片浓雾之中。然而,就在我们即将逃离这片诡异之地的时候,我突然听到了娘的哭喊:“小棠,别走!陪娘再待一会儿……”

  那声音仿佛是从地狱深处传来的一般,让人不寒而栗。我想要停下脚步,可是爹却紧紧地拉住我的手,一刻也不敢停歇。

  就在这时,一直跟在我们身后的老黑牛突然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一样,“扑通”一声跪倒在了我的脚边。它的眼泪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大颗大颗地砸落在雪地上,瞬间融化出了一个个小坑。而在它的左前蹄的白斑处,竟然渗出了一滩殷红的鲜血——那颜色,和十年前娘摔倒时磕在碑角的血痕,竟然分毫不差!

  回到村里,我发起高烧。

  梦里反复出现两个场景:一个是娘在幻境里逗孩子,另一个是陈老倌在坟地烧纸,嘴里念叨阿宛,我对不起你。烧的纸钱里,总夹着半枚银簪。

  病好后,我去镇里找当年的老仵作。他住在破庙里,听说我要查十年前的案子,颤巍巍捧出个铁盒:那案子邪性得很......

  根据卷宗的记载,时间回溯到民国二十年的冬天,当时年仅十八岁的陈阿宛与木匠林守礼(也就是我的父亲)一起私奔。然而,他们的旅程却在槐溪村后的坟地戛然而止,因为阿宛突然遭遇了血崩,最终难产而死。

  陈阿宛的族人得知此事后,迅速追赶而来,并以“奸情致死”的罪名要挟林守礼。面对如此困境,林守礼别无选择,只能在深夜仓皇出逃。而陈族人则匆匆将阿宛埋葬,甚至连墓碑都没有立,对外宣称死者只是一个“外乡流民”。

  “那拨浪鼓和银簪,”老仵作的声音突然压低,透露出一丝神秘,“是我在验尸时发现的。阿宛的怀里还紧紧揣着一个油纸包,里面包裹着的,竟然是你——小棠的胞衣。”

  听到这里,我只觉得浑身发冷,仿佛被一股寒风吹透。原来,母亲在怀孕后,就与父亲一同私奔,然而却在那片坟地遭遇了如此悲惨的结局。而那个陈老倌,他虽然只是一个普通的牛倌,但却在关键时刻替他们收下了胞衣和拨浪鼓。

  或许是因为害怕陈族人的威胁,陈老倌最终选择将这个真相深埋在那座坟里。而他养黑牛、烧纸钱,也许都是为了弥补当年的怯懦和无奈吧。

  我带着拨浪鼓和银簪,去县档案馆查陈记米行的旧档。泛黄的账册里,记载着民国二十年,陈老爷曾用五十亩地,买通族老掩盖阿宛奸情致死的丑闻。

  你娘和陈阿宛长得很像。档案员指着张老照片,陈阿宛是陈老爷的私生女,当年被送到乡下避祸,和木匠相恋。陈老爷怕家丑外扬,才......

  我终于明白,牛泪照见的不是另一个世界,是陈老倌用半生愧疚编织的幻境。老黑牛的眼泪,是他替自己赎罪的媒介——牛通灵性,它的泪能照见人心最深的执念。

  那天夜里,我又去了坟地。老黑牛已经死了,趴在无字碑前,身上盖着陈老倌的旧棉袄。它的左前蹄白斑处,结着暗红的痂。

  我跪在碑前,把拨浪鼓和银簪放进去:娘,我知道你在这儿。我不怪你,也不怪爹。我们都会好好活着,替你看看这世间的春天。

  风突然大了。碑前的荒草无风自动,像有人在点头。我听见个女人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小棠,娘不困了......

  月光下,无字碑上慢慢浮现出字迹:爱女林氏小棠之母林秀兰安眠于此。爱婿林守礼立。

  现在,我成了后山坡的守墓人。

  春分,我在老黑牛墓前种迎春。嫩黄的芽尖钻出土时,恍惚看见娘蹲在这里,用红绸系住花枝:小棠,等你长大,娘教你绣迎春。

  清明,我给所有坟头添土。有座矮矮的坟前,摆着束野菊——是当年被疯狗撵进坟地的孕妇,村里老人说她是陈阿宛的远房表妹。

  夏至,暴雨冲垮了无字碑。我重新立碑,刻上娘和陈阿宛的名字。碑前摆着供品,我对着空气说:娘,陈姨,今天给你们唱《小放牛》,你们最爱听了。

  秋分,我在坟地周围种满槐树。风吹过,树叶沙沙响,像有人在说。

  冬至,第一场雪落下时,我看见两个身影在雪地里走。穿月白衫子的姑娘抱着襁褓,穿藏青长衫的男人提着灯笼。他们停在无字碑前,深深鞠躬。

  阿宛,男人说,小棠长大了。

  我知道。姑娘笑了,她比我有福气。

  雪落在他们肩头,很快融化了。我知道,这是陈老倌、陈阿宛、我娘,还有所有困在执念里的魂,终于放下了。

  每年子时三刻,我仍会去坟地。

  不是为了照冥,而是为了陪那些放不下的人说说话。老黑牛的墓前,迎春开得金黄;无字碑前,新的墓志铭在月光下泛着温柔的光。

  村里人都说我傻,可我知道,有些执念需要被看见,有些遗憾需要被安放。就像陈老倌说的:牛泪照的不是鬼,是人心。

  后来,我把陈老倌的故事写成书,取名《牛泪照冥录》。书里夹着半枚银簪、颗拨浪鼓,还有老黑牛的牛蹄铁。

  有人问我:你见过另一个世界吗?

  我笑了:见过。最温暖的那个世界,不在牛泪里,在我们记得的每一个春天。

  多年后,一个年轻的记者听闻了我的故事,带着好奇与探寻的目光找到了我。他背着相机,眼神中满是对未知的渴望。“老人家,能和我再讲讲《牛泪照冥录》里的故事吗?”他坐在我对面,认真地问道。我看着他,仿佛看到了曾经那个充满疑惑的自己,便又缓缓地将那些过往的故事讲了一遍。他听得入神,时不时地做着记录。离开时,他紧紧握着我的手说:“我一定要把这些故事传播出去,让更多人知道。”不久后,《牛泪照冥录》的故事在网络上引起了轩然大波,许多人来到这后山坡的坟地,带着敬畏与感动。而我依旧守在这里,看着四季更迭,看着那些曾经困于执念的灵魂在人们的记忆中得到了真正的安息。我知道,这世间的温暖与爱,会永远在人们心中延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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