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还魂草》

　　云栖村的秋来得早。九月的风裹着松针的苦香钻进木窗时，阿昭正蹲在灶屋烧火。陶壶里熬着第三遍野菊茶，水汽模糊了墙上褪色的年画，却模糊不了她鼻尖萦绕的药味——那是苦楝皮混着柴胡的气息，奶奶又咳了整宿，此刻正蜷在里屋的藤床上，喉间像塞着团浸了水的棉絮。

　　“阿昭。”门帘被掀开条缝，二伯娘探进头，“郎中说...再没新方子，怕撑不过霜降。”

　　阿昭的手一抖，火钳“当啷”掉进灶膛。她望着二伯娘鬓角的白，突然想起上个月奶奶咳血时，自己攥着她枯枝似的手，听老人说：“莫急，奶奶这把老骨头，还等着看你绣的并蒂莲嫁衣呢。”

　　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阿昭轻轻地打开了那只被遗忘在角落的箱子，箱子里的东西已经被岁月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埃。阿昭小心翼翼地拨开那些灰尘，终于找到了那个被压在箱底的红布包。

　　红布包的表面有些磨损，但依然能看出它曾经的鲜艳。阿昭轻轻地解开布包上的细绳，里面的东西展现在眼前。

　　最上面的是奶奶年轻时的绣样，那是一幅精美的并蒂莲图。每一片花瓣都被绣得极其细腻，细得如同游丝一般，仿佛能感受到奶奶当年的巧思和耐心。

　　阿昭继续翻看着，红布包的下面是一本泛黄的《百草集》。这本书显然已经有些年头了，纸页间散发着淡淡的草药香气。阿昭翻开书页，发现里面夹着一些干枯的植物标本。

　　有车前草、薄荷叶，还有半片不知名的草叶。那半片草叶的边缘带着锯齿，叶脉细若游丝，看起来十分独特。阿昭仔细观察着这片草叶，试图从记忆中找到它的名字，但终究还是一无所获。

　　“还魂草。”阿昭一眼就认出了那上面的墨字。她的思绪瞬间被拉回到了小时候，那时候的她总是喜欢蹲在药圃里玩耍。有一天，奶奶指着石缝里的一株绿芽对她说：“这是还魂草，它生长在阴崖的背面，只有在月夜里才会舒展它的叶子。传说曾经有一个妇人，她的孩子不小心坠崖了，她伤心欲绝，哭干了眼泪后依然坚持去寻找孩子。当她找到孩子时，孩子已经奄奄一息了。就在她绝望之际，她发现了这株还魂草，草叶上的露水正好滴进了孩子的嘴里，奇迹发生了，孩子竟然活了过来。”

　　阿昭的目光紧紧地盯着那株还魂草，仿佛能透过它看到那个神奇的故事。窗外，雾气渐渐升起，将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阿昭轻轻地将红布包贴在胸口，感受着自己的心跳，那声音如同擂鼓一般，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

　　第二天，当第一声鸡鸣响起时，阿昭早早地起床了。她匆匆揣上一块冷馍和一柄柴刀，毫不犹豫地朝着鹰嘴崖的方向走去。

　　清晨的山路被夜露打湿，显得格外湿滑。青苔像被抹了油一样，让人一不小心就会滑倒。阿昭小心翼翼地走着，她扯下自己的头绳，紧紧地扎住裤脚，以免被露水打湿。然而，她的手心里却全是汗水，连柴刀在腰间的撞击都让她感到有些疼痛。

　　随着她不断地往上走，树木变得越来越茂密，松涛声和山雀的啼叫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首大自然的交响曲。但阿昭的耳边只有自己的呼吸声，那声音粗重得像一个破了洞的风箱，在山间回荡。

　　终于，当她走到半山腰时，雾气稍微散开了一些。她定睛一看，只见崖壁上有一片暗绿色的植物——那正是她心心念念的还魂草！那株草生长在一处向内凹陷的石缝里，仿佛是大自然特意为它准备的一个安全的小窝。茎秆细如芦苇，叶片却油亮，每片都蜷着边，像婴儿攥紧的拳头。最奇的是顶端开了朵花，五瓣都是半透明的，月光从云缝漏下来，花蕊里凝着粒露珠，正顺着花瓣滚进草叶中心。

　　阿昭倒抽一口凉气。《百草集》里说，还魂草开花只在月圆夜，露水是它的魂。她踮脚去够，指尖刚触到草茎，忽然听见“咔啦”一声——脚下的碎石松了！

　　她本能地抓住旁边的灌木，手臂被荆棘划得鲜血淋漓。等稳住身子再看，还魂草仍在石凹里，露珠却不见了，像是被什么吸走了。

　　“阿婆说过，还魂草通人性。”

　　身后传来沙哑的声音。阿昭惊得转身，见是守山的老周伯，柱着根竹杖站在雾里，银白的胡子沾着草屑。

　　“您怎的在这儿？”

　　“今夜月满，月光如水洒在大地上，照亮了一片宁静的山林。老周伯站在一棵古老的树下，抬头望着那轮皎洁的明月，自言自语道：“今夜月满，来瞧瞧老伙计。”他咳嗽了两声，似乎是被夜风吹得有些着凉。

　　老周伯慢慢走到一块巨石前，巨石上有一个小小的石凹，里面生长着一株奇异的草。他指着那株草说：“你奶奶当年救过我孙女儿，那女娃坠崖，就是靠这还魂草的露水吊住命。”

　　阿昭静静地站在一旁，听着老周伯讲述那段往事。她的目光落在那株还魂草上，只见草叶上挂着几滴晶莹的露水，在月光的映照下闪闪发光。

　　老周伯继续说道：“这草会挑人。你若心不诚，露水早蒸发了。”他的声音低沉而严肃，仿佛这草有着某种神秘的力量。

　　阿昭摸了摸发间的银簪，那是奶奶亲手为她编织的。这银簪是她十五岁生日时，奶奶熬了七个夜晚才编成的，每颗银铃上都刻着“平安”二字。这是奶奶对她的祝福，也是她最珍贵的宝贝。

　　阿昭轻轻摘下银簪，小心翼翼地放在石凹边，然后对着还魂草说道：“奶奶快不行了，我想带露水回去，哪怕让她多看我一眼。”她的声音有些哽咽，眼中闪烁着泪光。

　　老周伯叹了口气：“你且闭眼。”

　　阿昭照做。风突然大了，吹得她额前的碎发乱飞。等再睁眼，石凹里的还魂草已低垂下去，草叶间的露珠重新凝结，比先前更大，像颗浑圆的珍珠。

　　她小心翼翼捧起露水，装在随身带的瓷瓶里。低头时，看见草茎上多了道焦痕——许是自己刚才慌乱中碰到了火星。

　　“草会记仇，也会记恩。”老周伯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回去吧，莫回头。”

　　阿昭跑得气喘吁吁赶回家时，天刚蒙蒙亮。

　　里屋的门虚掩着，她刚推开门，就闻到一股熟悉的药香——是奶奶常煮的陈皮姜茶。藤床上，奶奶倚着枕头，手里攥着她的红布包，见她进来，浑浊的眼睛亮起来：“阿昭...你去哪儿了？灶上的粥该糊了。”

　　阿昭扑到床前，眼泪砸在奶奶枯瘦的手背上：“我去给您寻药了！”她掏出瓷瓶，将露水喂进奶奶嘴里。

　　露水凉丝丝的，带着松针的清苦。奶奶喉间的痰似乎动了动，慢慢睁开眼：“甜的...像你小时候偷喝的蜂蜜水。”

　　三日后，奶奶能坐起来了。她拉着阿昭的手，翻出压在箱底的绣绷：“这是我当年给你备的并蒂莲，针脚粗得很，你莫嫌丑。”

　　阿昭这才发现，奶奶的手不再抖得厉害。她摸着绣样上细密的针脚，忽然明白还魂草的秘密——或许从来不是草叶上的露水有多神奇，而是寻草的人，把所有的牵挂与爱都熬进了那滴露里。

　　后来云栖村的人说，鹰嘴崖的还魂草又开了。只是阿昭再没去过，她守着奶奶，在院角的药圃里种满了各种草药。春去秋来，她的绣绷上终于绽开了并蒂莲，花瓣上的针脚，比奶奶当年的更细，更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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