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槐树成精

　　深山老林里，有一棵老槐树，不知活了几百年。树干粗得需三个成人合抱，树皮皲裂如老人脸上的皱纹，枝叶却异常茂盛，遮天蔽日。树下终年不见阳光，连最毒的日头也穿不透那层层叠叠的叶障。

　　老槐树伫立在山路拐角，往来樵夫农人经过，总觉那树似在凝视。夏日里，它投下沁人阴凉；冬日里，它挡去刺骨寒风。村民对它敬畏有加，逢年过节还有人偷偷来烧香跪拜，求个平安。

　　没人知道，这槐树早已不是凡木。

　　月圆之夜，树干上的裂痕会微微开合，如同沉睡巨人的呼吸。若有晚归的山民路过，常能听见树洞中传来似有似无的叹息，低沉而绵长，吓得人拔腿就跑，再不敢夜经此地。

　　百年来，老槐树吸日月精华，纳天地灵气，渐渐通了灵性，生了妄念。

　　它想成人。

　　一

　　王老四那晚多喝了两杯，从邻村亲戚家跌跌撞撞往回赶。月上中天时，他正好走到老槐树下。

　　“这位老哥，你看我像人吗？”

　　声音突兀地从身后响起，王老四吓得酒醒大半。转身一看，槐树下站着个瘦高老者，穿一身灰布长衫，面皮干枯如树皮，两眼却亮得骇人。

　　王老四揉揉眼睛，疑为醉后幻觉。

　　“老哥，你看我像人吗？”老者又问，声音干涩如树枝摩擦。

　　月光下，王老四见那老者身后无影，心里咯噔一下，知是撞邪了。山里人信鬼狐精怪，老辈人说过，这是“讨封”——精怪修行到一定火候，需得人亲口承认它像人，方能化形成功。

　　若答应，它便承你情谊；若不答应，便结下梁子。

　　王老四头皮发麻，舌根发硬，颤声道：“您、您本就是个人，何须问我？”

　　老者闻言，枯瘦脸上竟绽出笑意，那笑却比哭还难看。“多谢老哥金口。”他躬身作揖，身影渐渐淡去，化作一缕青烟没入槐树中。

　　王老四连滚带爬逃回家，病了三日方能下床。

　　此后数月，王老四家中怪事连连——丢失的锄头次日完好放在门前，地里杂草一夜之间除尽，甚至家中米缸总也吃不完。村里人都说，王老四是得了槐树精庇佑。

　　消息传开，有人羡慕，有人恐惧。

　　二

　　李老栓就没这般好运了。

　　那日他上山采药，归来已是深夜。同样的地点，同样的问题，李老栓却酒壮怂人胆，加之平日就不信这些神神鬼鬼，竟脱口骂道：“像个屁的人！老树精莫挡道，滚开！”

　　那老者脸色骤变，眼中绿光迸射：“你既不肯成全，休怪我不义。”

　　翌日清晨，李老栓被人发现昏倒在老槐树下，口吐白沫，不省人事。抬回家后虽醒转，却胡言乱语，说是槐树精要索他性命。不出三日，李家柴房无故起火，虽扑救及时，却烧死了圈里唯一一头猪。

　　又过几日，李老栓上山砍柴，竟从矮坡跌落，摔断了一条腿。

　　村里流言四起，都说李老栓是因不肯“讨封”，遭了槐树精报复。

　　自此，再无人敢夜经老槐树。即便白日路过，也要快步而行，生怕冲撞了那老精怪。

　　三

　　槐树精食髓知味，知凡人惧它，便越发猖狂。

　　每到月圆之夜，它就幻化人形，挨家挨户“讨封”。答应者得些小恩小惠，拒绝者必遭横祸。

　　张寡妇家水井一夜之间干涸见底；赵老汉家的耕牛莫名暴毙；村东头小儿夜啼不止，说是见了“树皮老人”在窗外窥视...

　　几个村子被搅得鸡犬不宁，人心惶惶。村长召集各村长老商议，决定联名上书，请县城道观派人降妖。然而道士来了几波，法事做了一场又一场，非但没能制服槐树精，反而激得它变本加厉。

　　最先遭殃的是王老四。

　　那槐树精虽得他“讨封”，却嫌他后来参与请道士之事，是“恩将仇报”。一夜狂风，老槐树一根粗枝断裂，正好砸穿王老四家屋顶，幸得那晚他起夜如厕，才逃过一劫。

　　王老四自知祸由己起，悔不当初。若不是他第一个承认槐树精像人，或许它至今还不能完全化形。

　　“精怪之诺，轻信不得啊。”王老四对村人叹道，“它今日予你小惠，来日必索大报。”

　　各村长者再次聚首，这回决定直上玉皇庙，求天庭主持公道。

　　四

　　玉皇庙坐落于最高的山头，需爬三千石阶方能抵达。各村选出代表十二人，携香烛贡品，一步一叩首，虔诚上山。

　　庙中老道士听罢缘由，长叹一声：“草木成精，本属不易。若能导其向善，或可成就一方守护。奈何此槐心术不正，已入魔道。”

　　老道士让村民备下黄表纸，朱砂书就奏表，焚香祷告，直奏天庭。

　　三日后的夜晚，狂风骤起，乌云压顶，雷声隆隆由远及近。

　　老槐树似有所感，枝叶无风自动，哗哗作响如泣如诉。树身周围泛起幽幽绿光，照亮半个山头。

　　忽然间，一道闪电划破长空，照得天地如同白昼。雷公现身云头，金甲耀眼，锤凿相击，声震四野；电母紧随其后，两手铜镜相摩擦，电蛇乱窜。

　　“老槐树精，尔本草木，得天地灵气修成灵性，不知感恩，反害生灵。今奉玉帝敕令，诛灭邪祟，以正天道！”雷声滚滚，如天崩地裂。

　　槐树精知大限已至，竟不甘束手，全力抗衡。只见它化出巨大虚影，枝桠如鬼手伸向天空，要与雷公电母一较高下。

　　“执迷不悟！”雷公怒喝，一锤砸下。

　　惊天霹雳直劈树冠，顿时燃起熊熊大火。电母双镜合一，又一道闪电如利剑刺入树干，老槐树从中裂开，树心早已空洞，里面竟塞满白骨——皆是这些年来山中失踪的樵夫猎户。

　　原来槐树精早已开始害人性命，吸人精气修炼。

　　烈火焚树，黑烟冲天，树精哀嚎声彻夜不绝，闻者毛骨悚然。直至天明，老槐树已化为焦炭，唯余青烟袅袅。

　　五

　　灾劫过后，村民在槐树残骸前焚香祭拜，感谢天庭除害。

　　然而当夜，各村却做了同一个梦。

　　梦中仍是那树皮老人，却无狰狞之态，反现悲戚容颜。它说自已本为山中老槐，修行五百载，只因急于成仙，误入魔道。感谢天雷劈顶，褪去妖性，如今虽失千年道行，却返本归真，重为凡木。

　　“若蒙不弃，愿守此山，护佑一方。”老人躬身长揖，化作青烟散去。

　　翌日村民前往查看，惊见焦枯树桩旁，一株嫩绿新苗破土而出，迎风招展。

　　此后数十年，山中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几个村子再未遭灾遇祸。村民感念，不时前往祭拜，那槐树新苗如今已亭亭如盖，却再未现精作怪。

　　有云游道士经过，说这是“天雷淬炼，去伪存真”，老槐树经雷霆洗礼，已褪去妖性，重归本源。假以时日，或可修成真正的山神土地，护佑一方水土。

　　至于那些旧事，渐渐成了老人口中的传说，只在茶余饭后，说与围膝的孩童听听。

　　深山依旧，老林如常，唯有那新槐树年年茁壮，春华秋实，静默地看着人间烟火，岁岁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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