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旧部应,城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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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城战进入了第三个昼夜,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两种颜色:泼洒在城墙砖石与泥地上暗沉黏腻的猩红,以及残破旌旗与燃烧木料升腾起的、混入夜色的焦黑。城上城下,攻守双方都已濒临崩溃的极限,如同两只伤痕累累、精疲力竭的远古凶兽,在血泊中喘息着,进行着最后的、也是最原始的角力。每一次撞锤轰击城门的闷响,都像是巨兽沉重的心跳;每一次滚木礌石砸落的轰鸣,都伴随着骨肉碎裂的惨嚎;每一支掠空而过的火箭,都在黑暗中划出短暂而凄厉的光轨,映亮一张张因恐惧、疯狂或麻木而扭曲的脸。德胜门一线,曾经巍峨高耸、象征着帝国无上威严的城墙,此刻已残破不堪,如同被蚁群经年累月蛀空的朽木。持续不断的巨型投石机轰击,在墙体上留下一个个触目惊心的凹坑和放射状的裂痕;反复攀爬冲击的云梯钩索,将垛口边缘磨得参差不齐,许多地方已然坍塌,守军只能仓促用沙袋、门板乃至同伴的尸体填补缺口。城门区域更是重灾区,那巨大的包铁木门早已失去原本的模样,遍布蛛网般的裂痕,中央被冲车反复撞击的位置,向内凹陷出一个恐怖的深坑,门板扭曲变形,每一次撞击都伴随着木料碎裂的刺耳声响和整段城墙的剧烈颤抖。每一次震动,簌簌落下的不仅是砖石灰尘,更是守军心中那名为“坚守”的信念,早已脆弱如风中残烛,随时可能彻底熄灭。
慕容彻如同一尊从无边血海中打捞出来、又被烈火反复煅烧过的铁像,死死钉在德胜门城楼那面残破不堪、几乎被箭矢和石块撕成布条的“靖”字帅旗下。他身上的明光铠,昔日光可鉴人的甲叶如今黯淡无光,遍布刀劈斧凿的深刻划痕和箭矢撞击留下的凹坑与裂口,甲叶缝隙里填满了黑红色已然板结的血垢,散发着浓重的铁锈与死亡混合的气息。左肩一道伤口最为骇人,深可见骨,边缘皮肉翻卷,只是用不知从哪里撕下的、浸透血污的布条草草捆扎,但仍有暗红色的血水不断渗出,顺着臂甲缓缓流淌,在他脚下汇聚成一滩小小的、粘稠的印记。连续三日不眠不休的嘶吼督战、亲冒矢石的搏命冲杀,早已榨干了他最后一丝精力,喉咙如同被砂纸反复摩擦过,发出的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破旧风箱在艰难抽动,却依旧带着一种钢铁浇筑般的、不容置疑的意志,在城头呼啸的寒风与震耳欲聋的厮杀声中艰难传递:
“放箭!瞄准云梯!滚木!对准攀爬的逆贼!金汁!烧死他们!不准退!一步也不准退!督战队何在?敢有后退半步、动摇军心者,无需请示,立斩不赦!”
他的命令,通过身边同样浑身浴血、甲胄残破的亲卫,声嘶力竭地吼叫着传递下去。然而,回应他的,除了零星从垛口后射出的、已然失去准头和力道的箭矢,以及偶尔艰难推下的、越来越少的滚木礌石,更多的,是城头上守军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啜泣、绝望崩溃的嘶喊哭嚎,以及督战队雪亮钢刀砍下时,那短促而凄厉的惨呼。临时征召的民夫壮丁早已死伤枕藉,幸存者也大多精神恍惚,眼神空洞,只是在本能的恐惧和身后督战队刀锋的逼迫下,机械地、麻木地重复着投石、射箭的动作,动作僵硬迟缓,毫无生气。即便是京营和龙骧卫中那些经历过战阵的老兵,此刻眼中也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脸庞被烟熏火燎得黢黑,只剩下深深的疲惫,以及对眼前这仿佛永无止境、只有死亡不断降临的地狱景象,所产生的、难以抑制的动摇与茫然——这城,真的…还能守住吗?守下去的意义…又是什么?
城外,北疆军连绵十数里的大营,如同蛰伏在沉沉夜色中的洪荒巨兽,无数堆篝火熊熊燃烧,将半个天际映照得一片暗红。跳动的火光中,是无数攒动的人影、如林般竖起的刀枪矛戟反射出的冰冷寒光,以及那一张张同样写满疲惫、却更多燃烧着炽热战意与破城渴望的面孔。中军那杆高达数丈、猩红如血的“沈”字帅旗下,沈璃同样三日未曾卸下那身银甲。火光在她线条冷峻的脸庞上跳跃,映出几分掩不住的苍白,但那双向来沉静的眼眸,此刻却亮得惊人,如同北地极夜天幕中最寒冷也最璀璨的星辰,穿透血腥的夜色与弥漫的烟尘,紧紧锁死在那段摇摇欲坠的城墙,尤其是那扇仿佛随时会轰然洞开的城门之上。
伤亡的数字如同沉重的铅块,不断被送到她的面前。每一份战报上的墨迹,都仿佛浸润着前线将士滚烫的鲜血。攻城的损耗,远超最初的预计。慕容彻那老将最后迸发出的、近乎疯狂的顽强,以及京城这座百年帝都本身城墙的厚重坚固、防御体系的完善,让北疆军每向城墙逼近一步,每向垛口攀爬一寸,都要付出极为惨烈的代价。阵亡者名单越来越长,伤兵营中痛苦的呻吟日夜不息。但她知道,此刻,绝不能停,更不能有丝毫退却的念头。战争进行到这个地步,比拼的早已不只是兵力多寡、器械精良,更是意志的较量,是看谁先耗尽最后一口气,是谁的信念在无休止的死亡与绝望面前先一步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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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上,”陈震大步走来,他身上的铁甲沾满了厚厚一层血污与泥垢,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声音因过度嘶吼而干涩沙哑,“‘陷阵营’在左翼第三处缺口,已反复组织冲锋九次!阵亡都尉三人,校尉五人,队正以下军官伤亡过半,士卒折损…已近六成!周挺将军自己也受了箭伤,仍在坚持。是否…暂缓攻势,让‘锐士营’或‘虎贲营’替换上去,稍作休整?”
沈璃的目光从远方城墙收回,落在陈震那张被硝烟和血污覆盖、唯有一双眼睛依旧坚定的脸上。她的声音不高,却冷冽清晰,没有丝毫犹豫,如同出鞘的寒刃划破凝重的空气:“不能换。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兵法古训,此刻正是验证之时。慕容彻已是强弩之末,守军士气更如风中残烛,随时可能彻底熄灭。此刻若换人,哪怕只是短暂间隙,便是给城内守军一丝喘息之机,让他们重新凝聚起那点可怜的希望。前功尽弃,绝不可行!”
她微微停顿,眼中锐光更盛:“告诉周挺,他的辛苦与牺牲,我全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我将亲率中军卫队,移至最前沿,为他压阵,为‘陷阵营’所有将士擂鼓助威!这是最后一次!我要看到‘陷阵营’那面残缺的战旗,插上德胜门的城楼!命令所有投石机阵地,集中所有剩余石弹、火油弹,无需吝啬,给我全力轰击!目标,德胜门城门楼及两侧八十步内所有城墙段!我要那里,砖石崩碎,片瓦不留,守军无一立足之地!”
“是!”陈震感受到主上话语中那破釜沉舟、不容置疑的决心,胸膛中一股热血再次涌起,重重抱拳,转身便冲入混乱而紧张的夜幕中。
沈璃不再多言,伸手接过亲卫递来的缰绳,翻身上马。那匹通体乌黑、神骏异常的北地战马似乎也感受到主人决绝的战意,不安地打着响鼻,四蹄轻刨地面。她“呛啷”一声拔出腰间佩剑,三尺青锋在四周跳动的篝火映照下,流淌着秋水般凛冽而森寒的光泽。“中军卫队,全体上马!随我来!”
她一抖缰绳,战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随即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向更靠近城墙的前沿阵地。身后,三千名最精锐的、由暗凰卫核心与百战老兵组成的亲军卫队,齐刷刷翻身上马,铁甲铿锵,如同一道移动的钢铁城墙,紧随其后。他们的马蹄踏过泥泞血污的土地,踏过尚未清理的战场遗骸,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
沈璃的出现,如同一剂最猛烈、最滚烫的强心剂,瞬间注入了所有北疆将士几近疲惫的身体与灵魂!
“沈帅亲临前线了!”
“主上与吾等同在!同生共死!”
“杀!杀进京城!靖清君侧!”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如同被压抑到极致的火山轰然爆发,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狂猛,都要炽热,都要决绝!那声浪汇聚在一起,竟似乎暂时压过了战场上的所有喧嚣,直冲云霄!沈璃策马立于阵前,手中长剑向前方那灯火晦暗、却杀机四伏的城墙重重一指,清冷而穿透力极强的声音响彻前沿:
“击鼓!总攻!”
咚!咚!咚!咚!咚!
不再是寻常节奏的进军鼓,而是中军五面需数人合抱的巨型牛皮战鼓,被最强壮的力士同时抡起鼓槌,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擂响!那鼓声不再仅仅是信号,它如同九天落下的连绵惊雷,如同沉睡地脉的愤怒咆哮,带着毁天灭地、涤荡一切的磅礴气势,重重砸在每一个北疆将士的胸膛,也狠狠撞在对面那已然残破不堪的城墙之上!鼓面每一次震颤,都仿佛带动了大地的心跳!
“杀——!!!”
最后的、决定性的总攻,开始了!左翼那处吞噬了无数生命的缺口处,早已浑身浴血、人人带伤、许多士卒甚至连站立都有些摇晃的“陷阵营”残部,在主将周挺那如同受伤濒死猛虎般的、嘶哑到极致的咆哮声中,再次爆发出生命中最后、也最疯狂的力量!他们丢弃了破损的盾牌,握紧了卷刃的刀枪,瞪着布满血丝、几乎要凸出眼眶的眼睛,喉咙里发出非人的吼叫,向着那道由尸体、断刃和绝望堆砌而成的死亡缺口,发起了亡命的、不留任何后路的最后冲击!与此同时,右翼、中路所有负责佯攻和牵制的部队,也如同接到最终指令,将攻击的强度和密度瞬间提升到极致,箭矢如暴雨倾盆,喊杀声震耳欲聋,死死缠住当面的守军,不让他们有丝毫分兵增援缺口的可能!
城头上,慕容彻听到那迥异于往常、充满一往无前毁灭意志、仿佛要敲碎山河的恐怖鼓声,再看到城外北疆军如同疯魔般不计伤亡、不顾一切猛扑而来的骇人景象,心脏骤然缩紧,一股冰凉的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头顶!他太清楚了,沈璃这是要倾尽全力,发动最终的、决定胜负的一击了!要么,这波攻势被拼死挡住,或许还能为这座摇摇欲坠的孤城争取到一点点渺茫到几乎不存在的喘息之机;要么…城破人亡,就在今日,就在此刻!
“顶住!全都给我顶住!陛下就在身后皇城!列祖列宗的陵寝就在京畿!社稷存亡,在此一役!弓箭手,齐射!不要管准头,覆盖射击!滚木礌石,全部推下去,一块不留!金汁,烧开!给我浇!” 慕容彻嘶声怒吼,因为过于用力,脖颈上青筋暴起,伤口崩裂,鲜血染红了半边臂甲,“亲卫队!随我来!堵住左翼缺口!绝不能让一个逆贼冲上来!”
他一把推开试图搀扶的亲兵,拔出那柄陪伴他征战半生、此刻也已遍布缺口的佩剑,就要亲自冲向战况最激烈、也最危险的左翼缺口。他身边的亲卫们同样浑身浴血,闻言没有任何犹豫,立刻结成紧密的阵型,护卫着他,如同扑向烈焰的飞蛾,决绝地冲向那死亡的漩涡。
然而,就在这攻防双方都将最后一丝气血、最后一点希望、乃至最后的神志都毫无保留地押注在城墙一线,进行着血肉横飞、意志燃烧的终极绞杀之时,一把淬满了怨毒与求生欲望的匕首,已然悄然抵近了守军内部最脆弱、也是慕容彻因焦头烂额而最为疏忽的腰肋——那名为“人心”的、最不可测的领域。
德胜门内侧,瓮城与外城之间那条相对狭窄、却至关重要的通道区域。
这里因为有一道内城墙的阻隔,相对远离正面最惨烈的厮杀声浪与直面死亡的冲击,但气氛同样紧张欲裂,如同绷紧到极限、下一秒就可能断裂的弓弦。堆积如山的滚木礌石已然消耗了大半,只剩下些零碎和残次品;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汗臭、血腥、屎尿秽物以及未散尽的硝烟尘土混合的刺鼻气味,令人闻之欲呕。数百名作为最后预备队、也是最后希望的士兵,此刻大多蜷缩在冰冷的墙角、残破的工事后面,面如土色,眼神惶恐不安地四处游移,紧紧抱着手中简陋的武器——有些甚至只是削尖的木棍。他们中有京营的老兵,有临时强征来的城中青壮,更有一些身份特殊、被有意无意“边缘化”、甚至隐隐被监控起来的军官——他们大多曾是北疆军旧部,因各种原因(或是当年北疆派系倾轧的失败者,或是被慕容彻认为“桀骜不驯”、“心怀异志”而清洗调离)流落至此,在守城军中担任着中低层的队正、哨长之类的职务,手底下或许有几十号人,但实际权力和信任度都极低。
连续三日身处这人间地狱般的守城战中,听着城外那熟悉又陌生的北疆军战鼓与号角,看着城下昔日同袍在箭雨滚石中挣扎冲锋、不断倒下,看着城头朝夕相处的同伴被巨石砸得血肉模糊、被金汁烫得皮开肉绽发出非人惨嚎,更看着慕容彻那严酷到不近人情、动辄以军法斩首示众的督战手段(就在昨日,一名颇有威望的老队正,只因在敌军一波猛攻时,为保存实力下令所部后撤了短短十步重整防线,就被慕容彻的亲兵当场拿下,以“临阵脱逃、动摇军心”的罪名,在众目睽睽之下砍下了头颅,血淋淋的首级就挂在城门洞旁示众)……这些北疆旧人心中积压的怨愤、恐惧、兔死狐悲的凄凉,以及对眼前这毫无希望、只有死亡等待的绝境的绝望,早已如同不断加压的熔岩,达到了爆发的临界点。
他们私下里早已有过多次眼神交流、零星而隐晦的对话,彼此心照不宣,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阴郁而危险的气息。领头的是个叫王悍的汉子,约莫四十岁年纪,身材魁梧,满脸横肉,一道刀疤从左边眉骨斜划至脸颊,更添几分凶悍。他原是北疆军前锋营的副尉,作战勇猛,悍不畏死,曾立下不少战功,却因性格太过耿直刚烈,得罪了当时的上官,后来又莫名其妙被牵连进一桩军械库“亏空”的糊涂案里,最终被削去一切职务,发配到京城守军系统,挂了个有名无实、受人白眼的闲职队正。这些年来,他对慕容彻和朝廷的恨意,如同毒蛇般日夜啃噬着他的心脏,早已深入骨髓。
“王大哥,你听外面这鼓声…不对头啊!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急,都要重!北疆军…这是要拼命了,最后一搏了!”一个脸上带着新鲜烫伤疤痕、眼神却异常灵活的汉子,如同鬼魅般凑到靠坐在冰冷墙根、闭目养神的王悍身边,压低声音,气息急促。他叫刘七,也是北疆旧人,曾是军中的探马,机警过人。
王悍没有睁眼,只是手里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那把跟随他多年、如今已然卷了刃、崩了口的腰刀刀柄。听着外面那如同地狱丧钟般敲响的总攻鼓点,以及那排山倒海、越来越近的喊杀声,他黝黑的脸膛在阴影中显得更加阴沉,仿佛能拧出墨汁来。“慕容彻这个老匹夫…他是打定了主意,要把咱们所有人,连同这满城百姓,都耗死在这里,给他赵家的江山陪葬。”
“王大哥,那咱们…咱们就这么等着?等着城破,然后被北疆的兄弟当成敌军砍了?或者…被慕容彻在最后时刻拉去垫背?”另一个身材瘦高、颧骨突出、眼中带着几分书卷气却更多是惊惶的军官也凑了过来,他叫侯文,原是北疆军中的文书小吏,读过些书,心思更活络些,此刻声音发颤,“我…我偷偷看过从城外射进来的传单,沈帅…沈将军的檄文里说得明白,‘只诛首恶,不问胁从’,还说…还说‘开门献城者有功,阵前倒戈者受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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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功?受赏?”王悍终于睁开了眼睛,那眼神在昏暗中亮得骇人,如同濒死饿狼看到了血肉,凶光毕露,死死盯着侯文,“什么功?什么赏?打开这德胜门,放咱们北疆的兄弟进来的功劳,够不够大?这赏赐,够不够厚?!”
刘七和侯文闻言,心里都是咯噔一下,猛地一跳,彼此惊恐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那被压抑太久、骤然被点燃的、混合着极致恐惧与豁出去疯狂的炽热火焰。
“王大哥,你的意思是…”刘七喉结剧烈滚动,声音干涩,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紧张。
“孙阎王现在在哪?”王悍不答反问,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毒蛇吐信。他口中的“孙阎王”,是慕容彻指派负责看守瓮城这片区域、兼管监视他们这些“不可靠”军官的偏将孙德彪,此人是慕容彻的死忠,手段狠辣无情,动辄打骂,甚至随意处决“不听话”的士卒,早已惹得天怒人怨。
侯文紧张地左右瞥了瞥,低声道:“刚才…刚才好像被慕容彻紧急叫去城头议事了,留了他那个酒囊饭袋的副手在这里盯着,还带走了大半亲兵。”
“好机会!”王悍猛地从地上弹起,动作之迅捷完全不像一个疲惫至极的人,手中卷刃的腰刀“哐当”一声重重杵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兄弟们,都听好了!”他的声音并不算特别洪亮,却带着一种豁出一切、孤注一掷的狠戾决绝,在嘈杂的背景音中,异常清晰地传入周围早已竖起耳朵、心神不宁的十几个北疆旧部耳中。
“咱们这些人,当年在北疆,哪个不是流过血、掉过肉、立过功的好汉子?结果呢?被这帮坐在京城、只知道争权夺利、算计自己人的龟孙子,当成垃圾、当成炮灰,扔在这鬼地方等死!外面,是咱们以前一个锅里搅马勺、背靠背杀敌的老兄弟,在拼命!在为了一个前程拼命!城里,是逼着咱们去死、不把咱们当人看的慕容彻和孙阎王!这口气,老子憋了这么多年,今天,老子咽不下去了!”
他的目光如同淬火的刀子,扫过每一张在昏暗中显得激动而狰狞的脸。“你们说,咱们该怎么办?是跟着慕容彻这艘破船一起沉下去,给他赵家陪葬?还是…搏一把,给自己,也给家里的老小,挣一条活路,挣一个前程?!”
“王大哥!你说怎么干?兄弟们这条命,早就不值钱了!横竖是个死,不如死得痛快,死得值当!我们听你的!”刘七第一个响应,咬牙切齿,眼中凶光闪烁。
“对!听王大哥的!”
“干了!憋屈够了!”
“搏一把!开门迎沈帅!”
周围那十几个人,早已被绝望和怨愤折磨得近乎疯狂,此刻被王悍的话语一激,如同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和指路的明灯,纷纷低声吼叫起来,眼中燃起赌徒押上全部身家性命的疯狂光芒。
“好!”王悍低喝一声,迅速扫视四周,见无人注意他们这边的异常(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城头惊天动地的厮杀吸引),立刻开始分派任务,“孙阎王不在,他那副手是个靠着裙带关系上位的草包,不足为虑。刘七,你带十个身手最好、最信得过的兄弟,去‘请’孙阎王的副手和他那几个狗腿子亲兵‘休息’,记住,要快,要干净,不能闹出大动静惊动其他人!侯文,你带几个人,去把那边缩在角落里、只会指手画脚添乱的那几个阉人监军,给我‘请’到那边废弃的灶房里‘好好伺候’,捆结实了,嘴堵严实了!”
“明白!”刘七和侯文重重点头。
“剩下的人,全都跟我来!直接去内城门洞!咱们的目标只有一个——打开城门!”王悍眼中杀机沸腾,仿佛已经看到了城门洞开、北疆铁骑涌入的景象,“这是咱们唯一的活路!也是咱们重回沈帅麾下、拿回本该属于咱们的功名富贵的唯一机会!成了,从此翻身;败了,不过早死几个时辰!兄弟们,怕不怕?”
“不怕!”
“干他娘的!”
低沉的、充满血腥气的回应在阴影中响起。这原本只有十几人的小团体,如同磁石般,又暗中吸引了附近数十名同样对现状不满、或是单纯被死亡恐惧驱使、只想活命的士卒。很快,一支近百人、抱着同样决绝心态的队伍,在黑暗和混乱的掩护下,悄然集结起来,拿起了手边一切可以当作武器的东西——刀、枪、甚至断裂的矛杆和沉重的砖石。
行动,在总攻鼓声最激烈、城头厮杀最白热化的时刻,猝然发动!
刘七带着十名精悍的汉子,如同捕食的猎豹,悄无声息地摸向孙德彪副手所在的临时指挥棚。那副手正坐立不安,听着城头传来的震天喊杀和不断传来的坏消息,脸色苍白,心神不宁,根本没料到“自己人”会从背后袭来。刘七等人暴起发难,刀光闪动,闷哼连连,不过几个呼吸间,那副手和他身边五六名亲兵甚至没来得及发出像样的警报,便被乱刀砍翻在血泊之中,气绝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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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侯文也带着人,轻而易举地制住了那几个平日里狐假虎威、此刻却吓得瑟瑟发抖的监军太监,用破布堵嘴,用绳索捆成了粽子,扔进了角落里堆满杂物的废弃灶房,毫无声息。
解决掉这些可能的阻碍,王悍再不迟疑,低吼一声:“走!”便带着剩余七八十名眼中燃烧着疯狂火焰的汉子,直扑内城门洞!沉重的脚步声在狭窄的通道内回荡,却被外面震耳欲聋的攻城声响完美掩盖。
城门洞附近,尚有十余名守军奉命驻守,警惕地望着内外。看到王悍等人气势汹汹、杀气腾腾地冲来,守军的小队长心中一惊,上前一步,横矛阻拦,厉声喝问:“王队正?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孙将军有令,无令不得擅离岗位!”
王悍脚步不停,一边冲一边厉声喝道:“奉慕容将军最新密令!敌军猛攻,缺口危急!命我等即刻增援城门,加固防御!快让开!”
“密令?”守军队长眉头紧皱,并未轻易相信,“有何凭证?令牌何在?”
“凭证?令牌?”王悍脸上骤然浮现出一抹狰狞至极的狞笑,脚下猛地加速,手中卷刃的腰刀带着一股恶风,毫无花哨地朝着守军队长当头劈下!“这就是凭证!杀!”
守军队长大惊失色,仓促间举矛格挡,“铛”的一声巨响,他只觉一股巨力从矛杆传来,震得双臂发麻,虎口崩裂!他万没想到王悍真敢动手,而且是如此狠辣的杀招!就在他心神俱震、招式用老之际,旁边伺机而动的刘七如同鬼魅般贴地滑近,手中一柄短刀毒蛇吐信般,狠狠捅进了他的腰肋!
“呃啊——!”守军队长发出一声短促凄厉的惨嚎,踉跄后退。
“杀!一个不留!”王悍怒吼,状若疯虎,刀光席卷!
他身后的数十人如同决堤的洪水,狂吼着扑向那十余名惊呆了的守军!短暂而激烈的搏杀在狭窄的城门洞内爆发,刀枪碰撞,血肉横飞,惨叫与怒吼被淹没在更大的战场喧嚣中。王悍一方人数占优,又是有备而来的突袭,更带着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疯狂,很快便将这十余名守军砍翻在地,鲜血如同小溪般在青石地面上肆意流淌,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
“快!找钥匙!开城门!”王悍喘着粗气,抹了一把溅到脸上的温热血液,嘶声吼道。他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吓人,紧紧盯着那扇近在咫尺、厚重无比的内城门。
很快,有人从孙德彪副手的尸体上搜出了一串沉甸甸的钥匙。王悍一把夺过,冲到巨大的城门闩前。那闩柱有碗口粗细,纯铁打造,需要数名壮汉合力才能抬起。王悍将钥匙插入巨大的铁锁,奋力拧动。
“咔哒”一声,锁开了。
“来几个人!跟我一起,抬门闩!”王悍将钥匙一扔,和刘七以及另外几名最强壮的汉子,将肩膀顶在那冰冷的铁闩下。
“一、二、三——起!”
众人齐声发力,脸膛憋得通红,额上青筋暴起。那沉重的铁闩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开始缓缓抬起、移动……
“嘎——吱——嘎——吱——”
沉重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在内城门洞封闭的空间内骤然响起,显得异常清晰。这声音虽然被外面震天动地的攻城喧嚣所掩盖大部分,但对于某些特定位置、特定心境、尤其是对危险有着近乎本能直觉的人来说,却无异于晴天霹雳,死神的丧钟!
城头上,正带着亲卫队扑向左翼缺口、欲做最后一搏的慕容彻,脚步猛地一顿!一股毫无来由的、却冰冷刺骨的寒意,如同毒蛇般瞬间窜上他的脊背!数十年沙场征战、无数次生死边缘徘徊所培养出的、对危险的恐怖直觉,让他心脏骤停!他猛地回头,凌厉如鹰隼的目光,穿透混乱的战场和弥漫的烟尘,死死盯向城内,盯向德胜门内城门的方向!
那是什么声音?!门闩…移动的声音?!不!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那里有孙德彪…还有…
然而,不等他细想,更清晰、更确凿、也更令人绝望的声音,紧接着传来——那是厚重的城门门轴,在缺乏润滑、且被巨大力量强行推动时,发出的艰涩、沉重、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吱——呀——”声!
这声音,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穿了慕容彻的耳膜,直抵他已然紧绷到极限的神经!
“城门!内城门!!!”慕容彻身边,一名亲卫队长率先反应过来,发出了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变了调的、充满极致惊恐的尖吼!
慕容彻如遭五雷轰顶!整个人瞬间僵直在原地,血液仿佛在刹那间被抽空、冻结!他难以置信地、死死地瞪大双眼,望向那个方向!透过逐渐散开的烟尘和晃动的火光,他清晰地看到——德胜门那扇厚重无比、被视为最后屏障的内城门,正在缓缓地、但却无可阻挡地…向内打开!门缝越来越大,如同巨兽缓缓张开的、择人而噬的血盆大口!门外,影影绰绰的火光和人影已然可见,更有一股熟悉的、属于北疆军特有的、狂暴而嗜血的冲锋呐喊声,顺着那洞开的门缝,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汹涌灌入!
“叛徒!有叛徒打开了城门!!!” 绝望、愤怒、不敢置信、一切算计尽数落空的巨大空洞感,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慕容彻彻底淹没!他只觉眼前一黑,天旋地转,胸中气血如同沸水般疯狂翻涌,喉头一甜,一口滚烫的鲜血再也压制不住,“噗”地一声,狂喷而出,尽数溅洒在身前残破的垛口和冰冷的地面上,触目惊心!
完了!全完了!他苦心经营、殚精竭虑、甚至不惜以严刑峻法、以身先士卒来维持的京城最后防线,没有从外部被最猛烈的进攻、最精锐的敌军所摧垮,却从内部,从这些他曾经清洗、打压、视为隐患、随手可以捏死的“蝼蚁”手中,被如此轻易、如此致命地…打开了缺口!这不仅仅是城门的失守,更是人心的彻底背离,是他所有努力与坚持的彻底崩塌!
城外,几乎在同一时刻,一直手持特制铜管望远镜、紧紧盯着城门区域任何细微动态的沈璃,心脏在那一刹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随即,又以更狂猛、更激烈的力道,疯狂擂动起来!
她看到了!看到了内城门处火光的异常剧烈晃动与移动,看到了隐约的、短促的刀光闪烁和人影扑击,更看到了…那扇厚重城门正在缓缓向内洞开的、足以改变历史进程的惊人景象!
成功了!内应…成功了!城门…开了!真的开了!
无需任何言语解释,更无需等待命令传达,战场嗅觉最为敏锐、一直徘徊在城门附近等待时机的北疆军前锋将领和悍卒们,几乎在城门出现异动的瞬间,便意识到了那千载难逢、稍纵即逝的战机!
“城门!城门开了!”
“老天爷!城门从里面打开了!”
“天佑北疆!天佑沈帅!杀进去啊!”
狂喜的、近乎癫狂的呐喊,如同燎原的星火,瞬间在北疆军最前列的队伍中炸开,并以惊人的速度向后蔓延!原本还在奋力攀爬云梯、在缺口处与守军进行着惨烈肉搏的士兵,纷纷调转方向,丢下眼前的敌人;早已在城门附近徘徊许久、如同饥饿狼群般蓄势待发的重甲步兵方阵和精锐骑兵队伍,更是发出了震天动地、仿佛要撕裂夜空的咆哮!
“为了沈帅!冲啊——!”
“破城!擒拿昏君奸佞!就在今日!”
积蓄了数日、压抑了许久、混合着对胜利的渴望、对牺牲同袍的悲愤、以及对最终目标的狂热信念的磅礴力量,如同终于找到泄洪口的滔天山洪,如同终于挣脱一切枷锁的洪荒凶兽,以排山倒海、摧枯拉朽、不可阻挡之势,向着那扇已然洞开的、象征着胜利与终结的城门,发起了最后的、也是最狂猛的、倾尽全力的冲锋!铁蹄踏碎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刀枪剑戟的寒光连成一片令人心胆俱裂的死亡金属浪潮,狂暴的人流瞬间吞没了城门洞前最后一点空间,与门内那些浑身浴血、刚刚打开城门、还未来得及发出欢呼的王悍等人汇合,然后,毫不停留,如同真正意义上毁灭一切的钢铁洪流,向着京城那毫无遮拦的、灯火寥落的街巷,向着那座象征着最终权力的宫城,席卷而去!
城头上,慕容彻眼睁睁看着潮水般的敌军从洞开的城门汹涌而入,如同黑色的死亡瘟疫,迅速蔓延向城内的每一条街道;看着自己麾下原本还在缺口处、在垛口后勉力支撑、进行着最后抵抗的防线,在这腹背受敌、尤其是来自内部背叛的致命打击下,如同被沸水浇灌的雪堆,又如同被抽掉了基石的沙塔,瞬间土崩瓦解,轰然倒塌!抵抗的意志在这一刻被彻底碾碎,哭喊声,求饶声,丢盔弃甲声,绝望的尖叫,响成一片,混乱不堪。督战队还在试图砍杀逃兵,维持秩序,但他们的努力在这股全面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崩溃浪潮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可笑,砍杀的速度远远赶不上崩溃蔓延的速度。
“天亡大赵…非战之罪…是人心…是人心向背啊!!!” 慕容彻仰头,望着东方那渐渐泛起、却毫无暖意的鱼肚白,发出了凄厉如孤狼泣血、充满了无尽悲怆、不甘与最终了悟的长啸。他知道,一切都结束了。京城,这座他誓言守卫的帝国心脏,陷落了。不是陷落在绝对的武力差距之下,而是陷落在…他自己亲手种下的猜忌与严酷所结出的恶果之中,陷落在…那看似微不足道、却最终汇聚成颠覆洪流的人心向背之中。
他踉跄着,无力地向后退了几步,背脊重重撞在冰冷、湿滑、染满血污的城墙砖石上。手中那柄陪伴他半生、此刻却仿佛重逾千钧的长剑,“当啷”一声,脱手掉落在地,发出清脆而绝望的声响。他不再去看那源源不断涌入城内、迅速控制各处的敌军洪流,也不再去看身边那些或慌乱奔逃、或呆若木鸡、或已然跪地请降的部下,只是失神地、空洞地望着东方天际。那一抹微光,落在他灰败死寂的眼眸中,没有丝毫温度,冰冷得如同他此刻彻底死去的心。
沈璃在精锐暗凰卫和亲兵铁骑的严密簇拥下,策马缓缓穿过已然被北疆军完全控制、但仍旧弥漫着浓烈到化不开的血腥与死亡气息的德胜门门洞。马蹄铁踏过门内横七竖八、姿态各异的尸体(有守军的,也有王悍那伙倒戈者的),踏过那温热粘稠、几乎能淹没马蹄的血泊,发出令人心悸的“啪嗒”声。空气中除了血腥,还有门板燃烧的焦臭、金汁的恶臭以及一种…大厦倾颓的尘埃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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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到了被几名北疆军士兵带过来、激动得浑身剧烈颤抖、几乎要晕厥过去的王悍、刘七、侯文等人。这些人身上沾满了自己和他人的鲜血,脸上混合着狂喜、后怕、以及一种近乎虚脱的激动。
“将军!沈将军!末将王悍,原北疆军前锋营副尉!率旧部弟兄,诛杀守将孙德彪及其党羽,打开城门,恭迎将军入城!末将…末将…” 王悍扑通一声,双膝重重砸在血污的地面上,以头抢地,声音哽咽嘶哑,带着无尽的委屈、辛酸与终于得以宣泄、得以“回家”的激动,竟是泣不成声,“末将等这一天…等了好多年了!终于…终于把将军您盼进来了!”
沈璃勒住战马,居高临下,目光落在王悍那张被血污、烟尘和泪水冲刷得沟壑纵横、却依稀能辨出几分当年北疆军中那悍勇模样的脸上,又缓缓扫过他身后那群同样衣衫褴褛、伤痕累累、却个个眼神炽热如焚、充满期盼的旧部。一些早已尘封的记忆,被眼前这张脸和这场面悄然唤醒。
“王悍…” 沈璃的声音清晰而平稳,在城门洞这相对封闭、且厮杀初定的空间里,有着奇异的穿透力与安抚人心的力量,“刘七,侯文…我记得你们。天启十五年冬,广武营雪夜奔袭八百里,直捣狄戎左贤王王帐那一战…你们是先锋斥候,为王师引路,立下首功。”
王悍猛地抬起头,虎目之中泪水更是汹涌,混合着脸上的血污,变成浑浊的痕迹。“将军…您…您竟然还记得!还记得那场雪!记得我们这些微不足道的小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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