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套话

　　唐不二眼珠子滴溜一转，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殷勤。

　　他端起酒杯，朝着对面的吴铺头遥遥一敬，动作熟稔自然，仿佛只是随口闲聊。

　　“吴铺头，最近这城里头……还算安生吧？”

　　他的语气带着生意人特有的关切，三分真诚，七分试探。

　　“小的这摊子买卖，可全仰仗着城里太平无事，才能勉强糊口呐。”

　　话音刚落，吴铺头那刚端起的酒杯，“哐当”一声又重重顿回桌上。

　　杯中浑浊的酒液剧烈晃荡，险些泼洒出来。

　　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胸中郁结着化不开的愁绪。

　　身子不由自主地微微前倾，压低了原本就不大的嗓门。

　　那声音里，透着一股子讳莫如深的味道。

　　“太平？”

　　吴铺头嘴角扯出一丝苦笑，摇了摇头。

　　“唉，唐掌柜，你是不知道啊……”

　　他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

　　“这云锦城，恐怕……是要变天喽！”

　　吴铺头的眼神闪烁不定，似乎想说什么，又有些顾忌。

　　他再次凑近了些，几乎是贴着桌沿，声音压得如同蚊蚋低鸣，气息带着酒气，几乎要拂到唐不二的耳廓上。

　　“就前几天，夜里头发生的大事儿！”

　　“咱们那位从京城来的顾大人，你总该知道吧？就是那位威风八面，煞气腾腾的顾惊鸿，顾指挥使！”

　　“他老人家亲自坐镇，布下天罗地网，就在城外那片黑黢黢的老林子里，围捕那个提着血剑到处杀人的魔头，云逸川！”

　　“哦？竟有这等大事？”

　　唐不二心中念头急转，脸上却恰到好处地浮现出惊愕与紧张。

　　他微微张开了嘴，仿佛第一次听到这般惊天动地的消息，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那……那后来呢？结果如何？可曾将那凶残的魔头缉拿归案？”

　　他这副模样，活脱脱就是一个关心官府安危、担忧自身生计的良善铺商。

　　“唉！”

　　吴铺头猛地一拍大腿，力道之大，让桌子都跟着颤了颤。

　　他脸上神情复杂，混杂着惋惜、不解，甚至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后怕。

　　“别提了！功亏一篑啊！”

　　“眼瞅着，就差那么一点点！顾大人的手段，啧啧……”吴铺头咂了咂嘴，眼中瞬间被敬畏填满，“那掌风，乖乖，听说使得一手神仙般的掌法！有人远远瞧见，金光一闪，跟庙里金身罗汉发怒似的！那叫一个凶悍！”

　　“听说那姓云的魔头，一身骨头都被顾大人拍断了好几根，血流得满地都是，眼看就要咽气，束手就擒了！”

　　吴铺头说到这里，像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场景，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他飞快地左右瞟了一眼，确认邻桌没有竖着耳朵偷听。

　　这才用几乎是气音的音量，一字一句地继续说道：

　　“可谁他娘的能想到，就在那千钧一发，万无一失的时候！”

　　“不知道打哪个犄角旮旯里，噌地一下，就钻出来一个怪人！”

　　吴铺头顿了顿，表情变得极其古怪，仿佛在形容一件荒诞不经的事物。

　　“那人脸上……脸上居然戴着个……猪八戒的面具！”

　　“猪八戒面具？！”

　　这一次，唐不二端着酒杯的手，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

　　杯沿的酒水，因此而荡漾开一圈极其细微的涟漪。

　　他脸上那副惯常的市侩笑容依旧挂着，像是用胶水粘上去的，纹丝不动。

　　然而，在那双看似浑浊平常的眼睛最深处，却骤然掠过一抹锐利至极的寒光。

　　犹如漆黑雨夜里，划破天际的一道惊雷闪电！

　　他的心湖之中，更是瞬间掀起了滔天巨浪！

　　顾惊鸿？

　　那可是大乾王朝摆在台面上，货真价实的第一档次顶尖高手！

　　一手降龙掌刚猛无俦，传闻中能力碎山石，威震武林，放眼天下也罕逢敌手！

　　能从这样一位顶尖高手的手底下，硬生生抢走一个重伤濒死的目标……

　　而且，听吴铺头的描述，似乎还从容化解了那霸道绝伦的降龙掌力……

　　这个戴着可笑猪头面具的神秘人，其实力，简直是深不可测！

　　难道说……

　　唐不二心念电转，无数零碎的线索与猜测在脑海中飞速碰撞、离析、重组。

　　难道这个看似滑稽的猪头怪，才是那柄诡异血剑背后，真正潜藏着的幕后黑手？！

　　一个比明面上杀人如麻的云逸川，更加可怕，更加深藏不露的存在？

　　他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只是咂了咂嘴，像是被刚才听到的离奇故事惊呆了，需要点时间消化。

　　“嚯！这……这光天化日……呃，不对，是朗朗乾坤之下，敢跟官府作对，还是跟顾大人这等级别的高手抢人？”

　　“这胆子，真是比天还大了去了！”

　　唐不二故作咋舌，语气夸张得恰到好处，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商人。

　　“那……那顾大人遭此大变，岂不是要气炸了肺？”

　　“何止是气炸了肺！”

　　吴铺头像是找到了共鸣，猛地又灌了一大口酒，声音压得更低，却带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幸灾乐祸。

　　“听说啊，顾大人当场就气疯了！火冒三丈！一双肉掌使得虎虎生风，硬生生把附近那片林子给犁了一遍！碗口粗的大树拦腰拍断了好些，大石头都震成了碎块，吓得鸟兽绝迹！”

　　“可惜啊，人还是跑了，连个鬼影子都没追到。”

　　“就为了这事儿，这两天，顾大人是雷霆震怒！看谁都不顺眼！咱们整个江南卫所上下，全都跟着倒霉，一个个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吴铺头再次凑近，压低身子，几乎是贴着唐不二的耳朵，用蚊子哼哼般的声音，神神秘秘地耳语：

　　“而且啊，唐掌柜，我跟你说的话……你可千万别外传……”

　　“这事儿，恐怕还没完呢！”

　　“最近这江湖上，也不晓得是撞了什么邪，怪得很！”

　　“莫名其妙的，就少了好多江湖人士。”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有风声偷偷传出来，说是……是被那柄血剑给吸干了精血，最后都变成了干尸。”

　　“也有人更邪乎，偷偷说……是被别的什么不干净的脏东西……”

　　吴铺头眼神飘忽不定，脸上浮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惊惧。

　　他悄悄地抬手，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就因为这些乱七八糟，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事儿，顾大人是天天发火，逮着谁都骂。”

　　“弄得咱们整个江南卫所的人，现在都提心吊胆的，生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头上，不明不白地就没了！”

　　唐不二静静地听着，脸上的笑容不知何时已经悄然淡去。

　　他眼神深处，也渐渐凝上了一层化不开的凝重之色。

　　他心中暗自叹息一声。

　　江湖，果然是越来越不太平了。

　　一个杀人不眨眼的血剑魔头云逸川。

　　一个实力深不可测、动机不明的猪八戒面具人。

　　再加上一个位高权重、手段狠辣且正处于暴怒边缘的顾惊鸿……

　　云锦城这潭看似平静的水，底下早已暗流汹涌，怕是要彻底浑了。

　　不过，转瞬之间，他脸上又迅速堆起了那副市侩且带着几分讨好的笑容。

　　他再次端起酒杯，对着忧心忡忡的吴铺头，语气无比热情地说道：

　　“哎呀，吴铺头，您可真是太辛苦了！为了咱们这云锦城的治安，日夜操劳，小的实在佩服！来，小的敬您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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