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9章 雁过拔毛

　　回云锦城的路上，阿七一言不发。

　　他蜷缩在马车的最深处，将自己塞进阴影里。

　　车厢的每一次摇晃，都像一把锤子，砸在他的神经上。

　　脑海里，只有三个字在反复回响、盘旋、冲撞。

　　吃皇粮的。

　　这三个字，比刀刃更锋利，比血液更冰冷，让他从骨头缝里渗出寒意。

　　另一边的唐不二，则是截然不同的光景。

　　他肥硕的身躯四仰八叉地摊开，几乎将大半个车厢变成了自己的卧榻。

　　嘴里哼着走了调的南山小曲，眼皮半耷，悠闲得像是刚在城外喝完花酒。

　　马车颠簸着驶入云锦城，最终在有间客栈的后巷停稳。

　　车夫跳下车，一把掀开车帘。

　　他脸上堆着标准化的笑容，眼神里却闪着精明的光。

　　“两位客官，地方到了，承惠，一百两白银。”

　　依旧沉浸在恐惧中的阿七，毫无反应。

　　唐不二的哼哼声却戛然而止。

　　他猛地一个挺身，试图做个潇洒的鲤鱼打挺，结果肥肉一颤，只是笨拙地把自己拱了起来。

　　“多少？”

　　他的声音像是被捏住了脖子，八字胡都因惊骇而根根倒竖。

　　车夫清了清嗓子，底气十足地重复。

　　“一百两，纹银。”

　　“你这不叫拉客，你这叫抢钱！”

　　唐不二的声音陡然拔高，胖脸上每一寸肥肉都在表达痛心。

　　“从城外那个鬼茶棚到这里，撑死三十里路，你张口就要一百两？”

　　车夫上下打量着他。

　　这胖子衣着普通，但体态富贵，一看就是个没吃过苦的冤大头。

　　他半点不怵，反而挺了挺胸膛。

　　“客官，账不是这么算的。”

　　“我这可是专程为您二位跑一趟，车马劳顿不说，万一路上遇到个什么歹人，这风险谁担？一百两，绝对是公道价！”

　　唐不二下了车，绕着那匹瘦得能看见肋骨的老马踱了两步，嘴里发出啧啧的声响。

　　“公道？”

　　“好，今天我就跟你论一论，什么叫他娘的不公道！”

　　他猛地一拍大腿，表演开始了。

　　“你这破车，车轴怕是都没上油吧？颠得我这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我告诉你，我这人有个毛病，颠簸狠了，胃口就差！”

　　唐不二捂住自己那比十月怀胎还要壮观的肚子，表情沉痛得像是要生离死别。

　　“我一旦吃不下饭，这身子骨，不出三天就得垮！”

　　“身子一垮，我这客栈还怎么开？生意还怎么做？我这精神损失费，误工费，未来的营业额亏损，你算过没有？”

　　车夫张了张嘴，目光不由自主地瞥向唐不二那伟岸的肚腩，逻辑一时有些混乱。

　　唐不二却不给他任何思考的机会，语速骤然加快，字字如刀。

　　“你别说话！”

　　“你一看就是个不懂得体恤客人的黑心肝！”

　　“我明确告诉你，因为坐了你的破车，我现在头晕、眼花、气血逆行！未来三个月，不，半年！我保证，半年内，任何山珍海味在我嘴里，都将和啃树皮一个味道！”

　　“我这损失，是你区区一百两能弥补的？我没让你赔我银子，都算我唐某人慈悲为怀了！”

　　这一套连消带打，直接把车夫给干懵了。

　　他跑了一辈子车，坑过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却从没见过反过来被乘客敲竹杠的。

　　看着唐不二那张痛不欲生、仿佛亏掉了整座金山的脸，车夫的气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熄灭了下去。

　　“那……那客官您看……给多少合适？”

　　唐不二见火候已到，那张悲愤交加的脸瞬间一收，换上了一副悲天悯人的高人模样，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口气叹得是百转千回，充满了对世事艰辛的无奈。

　　“唉，出门在外，都不容易。看你这车，这马，想必也是个糊口的苦哈哈，算了，算了。”

　　他嘴上说着算了，手却慢悠悠地伸进怀里，开始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搜寻。

　　那只肥手先是在鼓囊囊的胸口摸了半天，又拍了拍自己伟岸的肚腩，最后甚至弯下腰，在靴子里都掏了掏，整个过程眉头紧锁，神情专注，仿佛在寻找一件失落多年的传家宝。

　　车夫的眼皮跟着他的手一上一下，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半晌，唐不二才以一种极其不舍的姿态，从袖口的夹层里，捏出了一小块碎银子。

　　那银子色泽暗淡，边角还不甚规整，一看就是从大块银锭上敲下来的。

　　他将银子放在手心，借着巷口的灯笼光，翻来覆去地看，还拿到嘴边哈了口气，用袖子使劲擦了擦，仿佛那不是银子，而是他的亲骨肉，马上就要送去充军了一样。

　　最终，他牙一咬，眼一闭，像是下了什么必死的决心，以一种壮士断腕般的决绝，猛地将那块银子塞进了车夫冰凉的手里，然后闪电般缩回手，仿佛被烫了一下。

　　“二十两！多一文都没有！爱要不要！”

　　车夫下意识握紧了那块尚有余温的碎银，入手的分量让他心里一沉。

　　他看看唐不二那副割肉饲虎、亏掉了半条命的表情，再抬头看看巷口那块在夜风里歪歪扭扭的“有间客栈”破招牌，忽然觉得自己今天出门，不是撞在南墙上，是撞在了一座会说话的肉山上。

　　他跑车半辈子，自诩雁过拔毛，今天却被一只肥雁把自己的毛给薅了。

　　他张了张嘴，想骂一句“你他娘的”，可对上那胖子理直气壮的眼神，又觉得自己的那套坑蒙拐骗，在这位爷面前，简直如同三岁小儿耍大刀，可笑至极。

　　最终，他把满肚子的脏话，连同那份憋屈，一并咽了回去，只是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行。”

　　见对方服软，唐不二脸上立刻雨过天晴，一把拉起旁边依旧失魂落魄，像个木偶似的阿七，头也不回地就往客栈后门钻。

　　“这就对了嘛！”

　　胖子的声音带着一丝功德圆满的得意，遥遥传来。

　　“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吱呀——”

　　厚重的木门被推开，又“砰”地一声关上，将车夫那几乎要喷出火的眼神和巷子里的寒风，一并隔绝在外。

　　门内，光线骤然一暗。

　　唐不二脸上那市侩又得意的笑容，也在门关上的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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