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1章 一副破画

　　那块炖得入口即化的猪蹄，带着浓郁的酱汁和一丝罪恶的香甜，在张子墨的口中融化。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尝过这样的味道了。饥饿感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彻底的空虚。他吞下的仿佛不是食物，而是自己最后的、不堪一击的尊严。

　　他端着碗，大口地扒着饭，泪水和米饭混在一起，咸的，也是苦的。

　　“善哉，善哉。”

　　身旁，净远和尚的声音如幽灵般响起，充满了欣慰与赞许。“张施主，你已将‘执念’吞入腹中，以凡尘之火炼化之。此乃‘破’，亦是‘立’。恭喜施主，道行又进了一步。”

　　张子墨咀嚼的动作一顿，他没有抬头，只是把脸更深地埋进了饭碗里。

　　“吃完了？”柜台后，唐不二不知何时已经吃完，正拿着根牙签剔着牙，声音懒洋洋的，“早这样不就结了。天大地大，吃饭最大。跟自己的肚子过不去，那才是天下第一号的傻子。浪费粮食，是要遭天谴的。”

　　他这话，像是一把盐，精准地撒在了张子墨血淋淋的伤口上。

　　阿七抱着啃得干干净净的骨头，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凑到唐不二身边，压低声音：“掌柜的，咱们今天赚了这么多，晚上是不是该加个菜？我想吃老周做的油炸花生米。”

　　唐不二斜了他一眼：“加菜？你想得美。今天的利润，要用来填补前几天的亏空，还要为客栈的未来发展做战略储备。你那点月钱，省着点花吧。”

　　阿七的脸瞬间垮了下来。

　　客栈的午后，时光仿佛流淌得特别慢。吃饱喝足的唐不二重新躺回他的太师椅，摇摇晃晃，很快又传出了轻微的鼾声。阿七在院子里追着老母鸡，企图用言语感化它，让它明天多下一个蛋。净远则回到角落，继续他的禅定，脸上带着一种洞悉了宇宙真理的神秘微笑。

　　只有张子墨，他洗干净了碗筷，默默地回到自己的账房角落。他没有看账本，也没有打算盘，只是死死地盯着桌上那枚乌黑的渡鸦羽毛。

　　这个客栈里的一切，他都想不通，也看不懂。唐不二的歪理，净远的禅机，阿七的傻乐，老周的沉默，还有王麻子那群人的鸡犬升天。所有的一切都扭曲、荒诞，像一出胡闹的杂耍。

　　唯独这根羽毛，是真实的。

　　它冰冷，不祥，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凶险气息。它不属于这场杂耍，它是从另一个世界，一个讲究刀枪剑戟、血债血偿的世界里，硬生生插进来的。

　　就在他盯着羽毛出神时，客栈那扇虚掩的门，被轻轻推开了一道缝。

　　一个身影探了进来。

　　那是个书生，约莫三十岁上下，面色苍白，眼下带着两团浓重的青黑。他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儒衫，虽然有些旧，但浆洗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褶皱，透着一股落魄的体面。他环顾了一圈客栈，目光在鼾声如雷的唐不二身上停了片刻，最后落在了柜台前的阿七身上。

　　“劳驾，”书生的声音有些虚弱，但吐字清晰，“一壶粗茶即可，我……我在此歇歇脚。”

　　阿七一看来人这穷酸样，脸上顿时没了什么热情，有气无力地指了指旁边的空桌：“五文钱一壶，先给钱。”

　　书生闻言，脸色更白了，他将手伸进袖中，摸索了半天，最终只掏出了三枚铜钱，脸上满是窘迫。“小哥，可否……可否通融一二？我只饮半壶便走。”

　　“去去去，没钱喝什么茶，喝西北风去吧！”阿七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等等。”

　　太师椅上，唐不二的声音忽然响起，他没睁眼，只是翻了个身，面对着墙壁，仿佛在说梦话：“开门做生意，哪有把客人往外赶的道理。阿七，给这位客官上壶热茶，再切碟酱萝卜。算我账上。”

　　阿七愣了一下，虽不情愿，但掌柜的发了话，他也不敢不听，只好嘟囔着去了后厨。

　　那书生也是一脸意外，他对着唐不二的背影，深深作了一揖：“多谢掌柜的仗义。学生……学生感激不尽。”

　　唐不二没应声，只是鼾声又响了起来。

　　书生在靠门最近的一张桌子旁坐下，坐得笔直，却如坐针毡。他时不时地朝门外张望，神情紧张，仿佛外面有什么洪水猛兽。

　　阿七把一壶热茶和一碟酱萝卜重重地放在桌上，没好气地说道：“喝吧喝吧，算你运气好，碰上我们掌柜的发善心。”

　　书生连声道谢，端起茶杯的手却在微微发抖。他喝了一口茶，滚烫的茶水似乎给了他一些暖意，但眉宇间的忧色却丝毫未减。

　　角落里，张子墨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看着那个书生，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一样的读书人，一样的落魄，一样的坚守着最后的体面。他心中竟生出了一丝同病相怜之感。

　　就在这时，书生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他忽然站起身，走到柜台前，对着还在装睡的唐不二，再次深深一揖。

　　“掌柜的，学生……学生还有一事相求。”

　　唐不二的鼾声停了。他慢悠悠地转过身，睁开一条眼缝，打量着眼前的书生，那眼神，像是在估量一件货物的成色。

　　“客官，有话就说。”

　　书生嘴唇哆嗦着，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物，放在了柜台上。

　　“掌柜的，我身上已无分文。可否……可否用此物，抵一晚住宿？只需一晚！我……我被人追索，实在走投无路了！”

　　唐不二的目光在那油布包上扫过，然后又恢复了那副懒散的样子，摆了摆手：“客官，我们这儿是正经客栈，可不是避难所。小本生意，概不赊账，也不收这些来路不明的东西。和气生财，和气生财。您这麻烦，我们小店可接不住。”

　　书生的脸上瞬间血色全无，他眼中最后一丝光亮也熄灭了。他惨然一笑，喃喃道：“罢了，罢了……终究是在劫难逃。”

　　说着，他便要去收回那个油布包。

　　“这东西，是什么？”

　　一个清冷的声音忽然从角落传来。

　　张子墨不知何时站了起来，他走到了柜台边，目光落在那油布包上。

　　书生一愣，看了看张子墨，又看了看唐不二，迟疑了一下，还是解开了油布。

　　里面是一卷古旧的画轴。画轴的轴头是紫檀木所制，上面有磨损的痕迹，但依旧能看出当年的精致。

　　“这是……这是前朝画圣吴道玄的真迹，《钟馗夜巡图》。”书生声音发颤，眼神里充满了不舍与痛苦，“乃是家传之物。追索我的人，便是为此而来。”

　　唐不二眼皮都没动一下。

　　张子墨却倒吸一口凉气，他虽不通鉴赏，但也知道画圣吴道玄这四个字的分量。这东西若真是真迹，便是价值连城。

　　“画是死的，人是活的。”唐不二忽然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为了张破纸，把命搭进去，值吗？”

　　书生凄然一笑：“掌柜的有所不知。此画中，藏着一个大秘密。他们要的，不是画，是那个秘密。”

　　“秘密？”唐不二像是来了点兴趣，“说来听听。”

　　书生摇了摇头，脸上满是恐惧：“不可说，不可说……说了，便是死路一条。掌柜的，求您了，就让学生在此躲上一晚。天亮之后，我立刻就走，绝不给您添半点麻烦！”

　　唐不二没说话，只是伸出胖乎乎的手指，在柜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笃”的声响。

　　整个客栈，静得能听见所有人的心跳。

　　许久，他停下敲击，对着阿七懒洋洋地挥了挥手。

　　“阿七，带这位客官去柴房。被褥给他换套干净的。”

　　书生闻言，如蒙大赦，激动得几乎要跪下：“多谢掌柜的！多谢掌柜的大恩大德！”

　　唐不二却又补了一句，声音不大，却让书生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住宿费，一晚十两银子。画，先押在我这儿。什么时候把钱结了，什么时候把画拿走。逾期不取，就当你卖给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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