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4章 满城皆疯

　　王老板甩袖离去的背影，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带着一股子不甘的狼狈。他掀起的门帘落下，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客栈里再次陷入一种古怪的沉寂。

　　阿七的目光从门口收回，落在唐不二那张波澜不惊的胖脸上，眼神里写满了控诉和不解。“掌柜的，”他终于没忍住，声音里带着一股子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你把财神爷都气跑了！那可是送上门的金山！三百斤大米能跟金山比吗？”

　　唐不二慢条斯理地用小拇指剔了剔牙缝，吹掉一点馒头渣。“金山不能下锅，大米能。”他眼皮都懒得抬，“吃饱了，才有力气看别人怎么从金山上摔下来。再说了，你哪只眼睛看见金山了？我只看见一块垫桌脚的破石头，和一张画在天上的大饼。”

　　“那不是破石头！”阿七急得差点跳起来，指着那条桌腿，“那是……”

　　“行了。”老周沉稳的声音从后厨门口传来，打断了阿七的话。他手里拿着块抹布，正在擦拭一柄刚磨好的剔骨刀，刀锋在晨光下闪着森然的冷芒。“吃饭的时候，别吵。”

　　老周一开口，阿七立刻就蔫了。在这个客栈里，他敢跟唐不二斗嘴，敢跟张子墨抬杠，唯独不敢惹这位沉默寡言的厨子。他只能把一腔悲愤化作食欲，抓起一个馒头，狠狠地咬了一大口，仿佛那不是馒头，而是断送了他发财大计的王老板。

　　张子墨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卸下了一个千斤重担。他感激地看了老周一眼，随后又忧心忡忡地望向窗外。街面上的人流不仅没有散去，反而越聚越多，那些平日里精明得能从石头里榨出油来的商户，此刻一个个都像是中了邪，脸上挂着狂热的笑容，三五成群，高谈阔论，嘴里蹦出的都是“天运”、“联盟”、“总号”这些听不懂的词。

　　他感觉，整个云锦城，都开始发烧了。

　　角落里，一直闭目养神的净远和尚缓缓睁开了眼睛。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却仿佛穿透了墙壁，洞悉了街上所有人的心思。他对着身旁已经彻底放弃交流的张子墨，低声宣了一句佛号：“阿弥陀佛。”

　　张子墨默默地把自己的凳子往老周那边挪了挪。

　　净远却浑然不觉，他脸上浮现出一种大慈大悲的怜悯神情，声音里带着一丝勘破天机的激动：“张施主，你看到了吗？满城皆迷，唯掌柜独醒！王施主方才之言，如魔音贯耳，意图染黑掌柜的清净道心。而掌柜的，只用三百斤凡俗大米，便破了他那虚妄的‘事业相’！这是何等的境界？”

　　他双手合十，神情愈发虔诚。“掌柜的不是在拒绝富贵，他是在普度这些被贪念蒙蔽的芸芸众生啊！他以自身的不动，来警醒世人的妄动。他不入局，便是此局中最大的慈悲！贫僧今日方知，何为‘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善哉，善哉！”

　　净远说完，闭上眼，嘴唇微动，竟是开始自顾自地念起了往生咒，仿佛在超度那些即将因贪婪而“死去”的灵魂。

　　张子墨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直跳。他决定，今天一整天，都待在账房里，一步也不出来。

　　早饭过后，客栈的生意一如既往的冷清。唐不二蜷回他的太师椅，手里捧着一本不知从哪儿淘来的话本，看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还发出几声猥琐的笑。

　　阿七则彻底没了干活的心思，他拿着抹布，在那张被垫了腿的桌子周围来回踱步，一圈，又一圈，像是守着自家祖坟的野狗，既不甘心，又不敢造次。他时不时就弯下腰，用一种看绝世珍宝的眼神，痴痴地望着桌腿下的那块青石，嘴里念念有词，谁也听不清他在嘀咕什么。

　　到了下午，阿七终于按捺不住了。他跟唐不二告了个假，说要去街上买点针线，一溜烟就跑了出去。

　　他没去杂货铺，而是直接钻进了人群最密集的地方。悦来楼门口，此刻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楼上张灯结彩，挂着巨大的横幅，上面写着“云锦财富盛会，共创富贵未来”的烫金大字。几个穿着统一服饰的伙计，正在门口派发着一种印制精美的传单。

　　阿七挤进去，也领了一张。传单上用极具煽动性的语言，描绘着“天运石”的神奇功效，和“财富联盟”的光明前景。最下面，还用朱砂红印着几行小字：首批“天运合伙人”名录。

　　排在第一个的，赫然是城中最大的粮商，孙百万。后面跟着一长串名字，城西的赵布庄、城南的李记当铺、城北的周家车行……全是云锦城里叫得上名号的铺子。阿七甚至在里面看到了早上刚从客栈里气冲冲走掉的王老板的名字。

　　“哎，这位大哥，”阿七拉住旁边一个满脸红光的汉子，“这上面写的，都是真的？”

　　那汉子看了阿七一眼，见他穿着店小二的衣服，眼神里顿时多了几分优越感。“那还有假？孙百万孙大老板，今天早上第一个就投了一千两！一千两，你见过吗？”他伸出一根手指头，比划着，“万老板当场就许诺，让他做云锦城东城的总号！以后整个东城的‘分号’，都得从他那儿拿货！”

　　“嘶……”人群里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这算什么！”另一个尖嘴猴腮的男人挤了过来，神秘兮兮地说道，“我可听说了，孙老板投了钱，当场就从怀里那块‘天运石’上，刮了点粉末下来，泡水喝了！说是能开天眼，看清财路！”

　　“我的天！还能这么用？”

　　“可不是嘛！这叫‘内服外用，财气双修’！你们不懂，这都是万老板亲传的法门！”

　　阿七听得目瞪口呆，他感觉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早上被刀砍过的地方，似乎还有点麻麻的。他忽然冒出一个念头：难道自己变得刀枪不入，也不是因为周哥的肉糜粥，而是因为……自己天天待在那块“天运石”旁边，沾染了它的“财气”？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就像野草一样疯狂滋生。他越想越觉得有道理！掌柜的肯定是早就知道了这石头的妙用，所以才把它放在客栈里，用它来镇着整个客栈的气运！他不是在垫桌脚，他是在布一个惊天动地的大阵！而自己，就是那个无意中被大阵的余波扫到，脱胎换骨的幸运儿！

　　想通了这一层，阿七瞬间觉得神清气爽，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疼了，看谁都像是在看即将加入自己“分号”的下家。他挤出人群，挺胸抬头，迈着一种六亲不认的步伐，往客栈走去。

　　他要回去，好好参悟一下掌柜的深意！

　　此时，有间客栈里，唐不二正打着哈欠，从太师椅上坐起来。他把话本随手一丢，伸了个懒腰，走到柜台前，从钱箱里摸出几枚铜钱。

　　“老周，后厨还有菜吗？”

　　“没了。”

　　“那我出去转转。”唐不二把铜钱揣进袖子，趿拉着布鞋，慢悠悠地晃出了客栈大门。

　　他没去人声鼎沸的悦来楼方向，而是拐进了旁边一条冷清的小巷。巷子尽头，是一个菜市场。已是下午，菜场里人不多，只剩下几个菜农守着卖不掉的菜叶子发呆。

　　唐不二走到一个老婆婆的菜摊前，蹲下身子，挑挑拣拣。

　　“老婆婆，这青菜怎么卖？”

　　“三文钱一斤。”老婆婆有气无力地回答。

　　“两文钱，”唐不二拿起一颗蔫头耷脑的青菜，在手里掂了掂，“你看，这叶子都黄了。我全要了，你还能早点收摊回家。”

　　“不行不行，两文钱我可要亏本了。”老婆婆连连摆手。

　　“哎，你看你这人，做生意要灵活嘛。我这是帮你清库存，你还不多给点优惠？”

　　“公子爷，真不能再少了。”

　　“两文钱，再送我两根葱，行不行？”

　　“……”

　　就在云锦城无数人为了上千两的“事业”而疯狂的时候，曾经的武林第一人，正为了一个铜板的差价，跟一个卖菜的老婆婆磨着嘴皮子。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那微胖的背影，配上讨价还价的声音，透着一股与整个世界格格不入的、踏实而又滑稽的市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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