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8章 贵客临门牛皮响

　　一阵清脆的马蹄声，伴随着马车轮毂碾过碎石的“咯吱”声，由远及近，最终稳稳停在了有间客栈那破破烂烂的门口。

　　这声音，与周围的破败和萧条格格不入。

　　客栈里，四个正跟一块破门板较劲的、灰头土脸的人，动作齐齐僵住。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阿七扶着门板的手在抖，张子墨半蹲的马步在晃，净远小和尚瞪大了眼睛，一脸茫然。

　　所有人的视线，都下意识地集中到了那个脖子上挂着一长串银子的胖子身上。

　　唐不二的反应堪称一绝。

　　前一秒，他还是个唾沫横飞、吆五喝六的监工，下一秒，脸上的横肉就堆起了一个菊花般的、热情洋溢的笑容。他猛地松开扶着门板的手，以与他体型完全不符的敏捷，飞快地整理了一下自己那身油光水滑的绸布短衫。

　　他那蒲扇大的手掌，还下意识地把脖子上那串招摇的银子往衣领里掖了掖，虽然沉甸甸的一大串，根本掖不住。

　　“砰——”

　　没了唐不二的主力支撑，那块破烂的门板轰然倒地，不偏不倚，正好砸在阿七的脚背上。

　　“嗷！”

　　阿七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抱着脚原地蹦跶，整张脸都痛苦得扭曲起来。

　　这一嗓子，成功地将车夫的视线从唐不二那张笑成一朵花的脸上，转移到了门口的惨状上。一个破烂的门洞，一个抱着脚嗷嗷叫的伙计，一个扶着腰直不起身的账房，还有一个拿着扫帚不知所措的小和尚。

　　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正经客栈。

　　车夫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他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似乎在考虑要不要立刻掉头走人。

　　“哎呀呀！客官，您可算来了！”

　　唐不二已经像个肉球般滚了上去，那热情劲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见到了失散多年的亲爹。他直接无视了脚边呻吟的阿七，大步流星地越过了疼得直抽气的张子墨，站到车夫面前，那双眯缝眼笑得几乎看不见。

　　“请问……这里……真的是‘有间客栈’？”车夫再次确认，语气里充满了怀疑。

　　“如假包换，童叟无欺！云锦城东城，只此一家，别无分号！”唐不二重重拍着胸脯，脖子上的银子串随着他的动作“哗啦”作响，声音清脆悦耳。

　　车夫的视线落在那串银子上，神情变得更加古怪：“那……你们这是？”

　　“嗨！您来得不巧，也来得巧！”唐不二一拍大腿，脸上瞬间换上一副既后怕又自豪的复杂表情。他压低了声音，用一种讲述英雄史诗的语调说道：“您是不知道，就在一个时辰前，本店刚刚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正邪大战！”

　　他伸手一指身后狼藉的客栈：“您看见了？这不是普通的狼藉，这是勋章！是本店为了保护街坊四邻，与一伙穷凶极恶的歹人英勇搏斗后，留下的光荣印记！”

　　他又指向抱着脚打转的阿七，声调拔高八度：“这位，是我们客栈的王牌打手阿七，人称‘拳镇东城’！刚才他身先士卒，以一敌十！现在这点小伤，不过是英雄的战损罢了！”

　　阿七听得一愣一愣的，连脚上的疼都忘了。

　　唐不二又指向扶着腰、脸色发白的张子墨：“这位，是我们的账房兼参谋张子墨，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他不是受伤，他是在回味刚才那场酣畅淋漓的胜利，感悟‘止戈为武’的真谛！”

　　张子墨张了张嘴，一个“子曰”还没出口，就被唐不二凌厉的眼风给瞪了回去，硬生生憋得满脸通红。

　　最后，唐不二满怀敬意地指着门口那堆木板：“至于这门……它更是我们客栈的骄傲！它用自己粉身碎骨的代价，挡住了歹徒的致命一击！这哪里是破门？这分明是一座忠勇无畏的丰碑！”

　　一番话说下来，慷慨激昂，荡气回肠。

　　车夫听得目瞪口呆，跑南闯北这么多年，头一次听说有人能把自家店被砸了的事，说得如此清新脱俗，还带着几分神圣感。

　　就在这时，马车的车帘被一只修长干净的手轻轻掀开了一角。

　　“何事喧哗？”

　　一个清越温润的声音从车里传了出来，不急不缓，如同泉水叮咚，让人心头莫名的燥热都消减了几分。

　　唐不二的耳朵“噌”地一下就竖了起来。

　　听这声音，就知道是正主。再看那掀帘子的手，指节分明，皮肤白皙得没有一丝瑕疵，一看就是个不沾阳春水的主儿。

　　大鱼！这是条超级大肥鱼！

　　唐不二脸上的笑容瞬间又真诚了十倍，他对着马车深深一揖，声音里充满了谦卑与恭敬：“这位贵客，小的有礼了！本店掌柜唐不二，刚才外面有点小动静，惊扰了贵客，实在是罪过，罪过！”

　　车夫回头，低声对车里的人解释了几句。

　　片刻后，车里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笑意：“无妨。听起来，倒是个很有趣的地方。那就住这吧。”

　　“好嘞！”

　　唐不二一听这话，腰杆立刻挺直了，冲着身后还在发呆的几个人吼了一嗓子，“都愣着干什么？贵客临门！阿七，别装瘸了，赶紧过来牵马！子墨，算盘拿出来，准备记账！净远，去后院，把你藏着的那罐好茶叶给我拿出来，敢拿错我扣你半年工钱！”

　　他这一嗓子中气十足，哪还有半点谦卑的模样。

　　阿七和张子墨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深深的无奈。两人拖着伤病之躯，认命地开始干活。阿七一瘸一拐地去牵马，张子墨则慢吞吞地回柜台，准备跟锅底灰继续奋斗。

　　车夫跳下车，将一个脚凳放在车门前。车帘完全掀开，一个身穿月白色暗纹锦袍的年轻公子走了下来。

　　他约莫二十出头，一下车，整个破败的客栈门口，仿佛都亮堂了几分。

　　他的视线在客栈里扫了一圈，最终落在了唐不二身上，特别是在唐不二脖子上那串格外扎眼的银子上停顿了一下。

　　唐不二被他看得有点发毛，但还是硬着头皮迎上去，脸上堆着笑：“贵客里面请，里面请！小店虽然刚经历了一番波折，但打扫得还算干净。您放心，我们这的床单被褥，保证都是新换的！”

　　那年轻公子唇角扬了扬，不置可否，抬脚便要往里走。

　　“公子小心！”

　　唐不二一个箭步冲过去，伸出胖乎乎的手，挡在了公子面前。

　　年轻公子一愣，停下脚步。

　　只见唐不二一脸严肃地指着地上的一块碎瓷片，郑重其事地开口：“贵客，当心脚下。这块碎片，乃是歹人凶器的残骸，充满了戾气，踩了不吉利。”

　　说完，他小心翼翼地用脚把那块碎瓷片拨到一边，这才又换上笑脸，做了个“请”的手势。

　　这一番操作，把年轻公子和他的车夫都看呆了。

　　年轻公子忍着笑，迈过门槛，走进了大堂。

　　他看着角落里堆着的残破桌椅，问：“掌柜的，这些……”

　　“这些是战利品！”唐不二想也不想就接话，“我们正准备把它们重新修好，然后刻上‘除暴安良’四个大字，挂在墙上，以作纪念！”

　　年轻公子又看向正在柜台后，用一根黑乎乎的毛笔，在一张黄糙的草纸上艰难写字的张子墨。

　　“这位是？”

　　“我们客栈特聘的史官！”唐不二脸不红心不跳，“他正在用最古朴的方式，记录下方才那场可歌可泣的战斗！您看，这草纸，这锅灰墨，充满了历史的厚重感！等将来写成了，就是一本传世的《有间客栈英雄传》！”

　　张子墨手一抖，一滴锅灰墨掉在草纸上，晕开一大片，他心疼得差点背过气去。

　　就在这时，厨房的门帘掀开，老周端着一盆刚洗好的青菜走了出来。他看到大堂里多了个陌生人，脚步一顿，那张冷峻的脸上没有丝毫变化，只是默默地站到了一旁。

　　年轻公子的视线落在了老周身上。他看着老周那沉稳如山的气度，以及那双在寻常厨子身上绝不会出现的、布满老茧却异常稳定的手，眼神中闪过一丝讶异。

　　“这位师傅是？”

　　“本店的御厨！”唐不二随口就来，反正吹牛不上税，“祖上三代，都在宫里做饭的！后来嫌皇宫的食材不新鲜，毅然辞官，来我这小店追求厨艺的最高境界！”

　　老周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唐不二说的都是真事。他端着菜盆，转身又进了厨房。

　　年轻公子收回视线，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他觉得这个客栈，比他想象的还要有趣。

　　“好了，掌柜的。”他摇了摇头，“给我一间最安静的上房。另外，让你的‘御厨’随便做几个拿手小菜，再烫一壶酒。”

　　“好嘞！”

　　唐不二精神一振，生意来了！他立刻搓着手，谄媚地笑道：“贵客，我们这上房分三种。一种是‘听雨轩’，靠窗，能听见雨打芭蕉，一晚三两银子。一种是‘观星阁’，屋顶带天窗，能夜观星象，一晚五两银子。还有一种，是本店的镇店之宝，‘英雄居’！”

　　他神秘兮兮地凑近了些：“就是方才我们王牌打手阿七住的那间，里面还残留着他战斗后的浩然正气！住一晚，能强身健体，百邪不侵！友情价，一晚只收您十两！”

　　年轻公子听完，不但没有被这天价吓到，反而笑出了声。

　　他打量着唐不二，慢悠悠地开口。

　　“有趣。那就住你说的这个‘英雄居’吧。我倒想看看，沾染了英雄的浩然正气，晚上会不会梦见自己也成了大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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