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诸王

　　次日，乾清宫门外。辰时初刻，奉召朝见的九位藩王已然齐聚。

　　清一色的赤色织金蟠龙圆领袍，在晨光中耀眼夺目，蟠龙张牙舞爪，金线流转生辉。乌纱翼善冠端正地戴在每位亲王头上，无不彰显着天家尊贵与威仪。

　　九位亲王按长幼次序列于宫门外广场，他们皆是马皇后及诸妃所出，如今均已就藩，分镇四方。自秦王朱樉以下，晋、燕、周、楚、齐、潭、鲁、湘，九王齐聚，这般景象已四年未见。

　　诸王相见，礼数不可废。

　　秦王朱樉是众王之长，晋王以下诸王纷纷趋前向他行礼。朱樉微抬下颌，坦然受礼。

　　他身材原本高大，如今却有些虚浮，赤色蟠龙袍穿在身上，虽仍华贵，却掩不住那份被酒色掏空后的萎靡。眼袋明显，肤色暗沉，那双曾经锐利的眼眸如今时常浮着一层倦怠。他对弟弟们倒是颇为和蔼，嘴角挂着浅笑，颔首回礼，甚至还伸手虚扶了最年幼的湘王朱柏一把。

　　接着是晋王朱棡。他站得笔直如松，剑眉修目，蓄着修剪整齐的美髯，顾盼之间有几分酷似父皇朱元璋的威严。冷峻的面容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只微微颔首，接受燕王以下诸王的行礼。他的目光扫过众人，在几个弟弟脸上稍作停留，眼神带着一丝审视。

　　燕王朱棣今日神色如常，举止沉稳，向兄长行礼时动作标准，不疾不徐。起身后，便轮到他接受周王以下诸王的礼。他比晋王长相温和，平眉大眼，肤色微深，但眉宇间自有一股沉稳内敛的气度，不怒自威。

　　周王朱橚只比朱棣小一岁，向朱棣行礼时明显带着亲近。他与朱棣相貌有几分相似，只是更白净些，举止间少了几分朱棣的深沉，多了些文气。

　　楚王朱桢二十五岁，英气勃勃，行礼时姿态恭谨标准，安静立于队列中，并不多言。

　　齐王朱榑与楚王同岁，相貌算得上端正，但眉眼间总带着几分挥之不去的骄横之气。他与同胞弟弟潭王朱梓站在一处——朱梓年方二十，容貌超越其兄，清秀美丽，颇有生母达定妃的风韵，只是眼神闪烁，显得有些胆怯不安。

　　鲁王朱檀十九岁，身形消瘦，脸色在赤色朝服的映衬下更显苍白，眼下泛着青黑，一副精神不振的模样，行礼时动作都有些迟缓。

　　湘王朱柏年十八，身姿挺拔如修竹，皮肤白皙，容貌清秀出众，行礼时仪态从容，既有天家贵胄的雍容，又不失少年人的朝气，几位兄长看向他的目光都带着几分欣赏。

　　繁琐的相见礼毕，众人便三三两两聚在一处，低声交谈，等待父皇宣召。乾清宫门前肃穆，但大家毕竟是兄弟，又是多年未见，气氛渐渐松泛了些许。

　　朱樉作为兄长，自然被几位弟弟簇拥着。他清了清嗓子，努力打起精神，摆出关切的模样：“三弟、四弟在北边镇守，着实辛苦。北地苦寒，风沙又大，不比江南。这次回京，可要好生休养休养。” 他说话时习惯性地微微抬起下巴，仿佛在施恩。

　　朱棡闻言，嘴角扯出一丝极淡的弧度，语气不咸不淡：“劳二哥挂心。守土安民，分内之事，谈何辛苦。”

　　他目光扫过朱樉略显浮肿的脸，眼底掠过轻蔑。这位二哥在封地做的那些荒唐事，他岂会没有耳闻？沉迷酒色，滥施刑罚，强买民女，甚至私下服用虎狼之药……桩桩件件，简直丢尽了皇家颜面。

　　朱棣面色平静地接口：“二哥说的是。北地虽苦寒，军民皆能安居，便不觉得苦。倒是二哥坐镇西安，节制西北，责任重大。” 他这话说得圆融，既接了秦王的话头，又暗指秦王责任不轻，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朱樉听了，脸上笑容更盛，显然很受用。他确实有些恃宠而骄，父皇这些年对他那些不法行径，多是雷声大雨点小，最重不过申饬而已，从未真正伤及他的根本。

　　这让他心底那份畏惧之余，又生出几分“父皇终究是顾念我这个嫡次子”的错觉。他摆摆手，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西安嘛，故都之地，民风也算淳朴，治理起来倒还顺手。” 这话说得轻巧，全然不提他为了修筑亭台池沼、搜罗美女珍玩，是如何“劳人动众”的。

　　另一侧，周王朱橚也拉着朱棣的衣袖说话：“四哥，你在北边一切可好？北地风寒，我看你比上次见时清减了些。四嫂和侄儿侄女们都好吗？”

　　朱棣转头看他，脸上的线条明显柔和了许多。对这个一母同胞、年岁相近的五弟，他确实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关照。“我一切都好，不过是军务操劳些，无妨。你四嫂和孩子们也都安好，劳你记挂。”

　　他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兄长的告诫，“你自己在开封，经过去年之事，更当时时警醒，谨言慎行，万不可再任性妄为。父皇的脾气，你是知道的。” 去年那场风波，朱橚虽未被重处，但点名斥责已是极大警告。朱棣希望这个弟弟真的能吸取教训。

　　朱橚连忙点头，脸上闪过一丝后怕：“四哥教训的是，我都记下了。去年……若非父皇开恩，太子大哥求情，我真不知……” 他声音渐低，不敢再想。“如今我只盼着能安稳度日，再不敢行差踏错。” 这是他的真心话，那场惊吓足以让他收敛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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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远处，齐王朱榑正与潭王朱梓说话，声音虽刻意压低，却仍因那骄横的底色而透出几分虚张声势。

　　“……把心放回肚子里。”朱榑斜睨了一眼巍峨的乾清宫门，又看向面色发白、手指无意识绞着袖口的弟弟朱梓，“去年那阵风头已经过去了。父皇若真要严办，你我还能好端端站在这里？不过是一时之气，训诫一番罢了。”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并非全无忐忑。他在青州封地，筑山盖房，劳民伤财，甚至擅杀属官，动静着实不小。去年被那道敕书点名，虽未如鲁王那般几乎丧命，却也吓得魂不附体，收敛了好一阵。但此刻在胆小的弟弟面前，他必须撑起兄长的架子。

　　朱梓捏着袖口，清秀的脸上忧虑更深：“七哥，话虽如此……可我总是不安。父皇那双眼睛，好像能看透一切似的。” 他想起了去年被点出的“酷刑虐杀王府属官”之事，让他有很长一段时间夜不能寐。

　　他生性其实有些懦弱，对父皇更是畏惧，却又在封地做出那些事，如今回到父皇眼皮底下，那份恐惧被放大了无数倍。“听说九弟他……回去后一直闭门不出，人也消沉得厉害。” 鲁王朱檀的遭遇，尤其是鲁王妃汤氏被赐死、鲁王本人受髡刑的惨状，是他们这几个被点名的亲王心中共同的阴影。

　　朱榑眼神闪烁了一下，强行压下心头那丝寒意，嗤道：“那是他自己作孽太甚！强掳孩童，甚至……那种事，触及了父皇的逆鳞。我们不过是一时行差踏错，岂能与他相比？”

　　他这话既是为自己壮胆，也是划清界限。然而，去年那道敕书中“激怒上天，以致灾星屡犯”的严厉措辞，仍像一根刺扎在心底。他目光扫过不远处正与楚王朱桢轻声交谈的湘王朱柏，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那个弟弟，干净、出色，与他们这些“有前科”的哥哥仿佛是两个世界的人。

　　楚王朱桢与湘王朱柏站在廊柱的阴影下，谈话内容则要平和得多。

　　“十一弟在荆州可还习惯？湖广之地，鱼米之乡，但湿气也重，需留意身体。”朱桢问道。他封国武昌，与荆州相距不远，对这位年幼却颇出众的弟弟很有好感。

　　朱柏笑容清朗，举止间既有少年的朝气，又不失亲王气度：“有劳六哥关心。荆州甚好，民生富庶。小弟闲暇时不过读读书，习习武，偶尔与府中儒臣讲论经史，倒也不觉烦闷。” 他自幼聪慧勤勉，为人谦恭有礼，在众兄弟中口碑不错。

　　他目光掠过远处精神萎靡、独自呆立的鲁王朱檀，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那位九哥，去年一场大祸，虽保住了性命和王爵，但人也几乎废了，真是……

　　朱檀独自站在远离人群的角落，仿佛与周遭的热络格格不入。他只觉得浑身乏力，头脑昏沉，晨风吹在脸上，竟有些刺痛。

　　去年那场噩梦般的经历——王妃汤柔被赐死，自己被剃发受辱——早已将他残存的心气与精力消耗殆尽。

　　他不敢看任何人，尤其是几位兄长，总觉得他们眼中带着审视或怜悯。他缩着肩膀，将手拢在袖中，目光呆滞地望着地面，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隐藏起来。

　　朱棡不知何时踱步到了朱棣身侧，声音平淡，仿佛只是兄弟间的寻常闲聊：“听闻四弟在北平行义诊施药，颇有章法？” 同为皇后嫡子，又皆以文武自诩，他虽远在太原，对这位四弟在北平的动静也有所关注，心下难免存着一丝比较之意。

　　朱棣闻言，心头却是不由自主地微微一提。尽管明知蓝玉那些话乃绝密，晋王绝无可能知晓，但昨日听闻那“阴结人心”的指控后，此刻听到“义诊施药”四字，仍让他本能地生出警觉。

　　他面色不改，转头看向晋王，坦然答道：“三哥也听说了？不过是些寻常举措。北平地近边塞，军民不易，王府略尽绵力，施药救济，亦是安定地方、体恤父皇爱民之心的本分。谈不上什么章法，尽力而为罢了。” 他依旧将“本分”、“体恤父皇”放在前头，姿态放得极低。

　　朱樉听了，又插话进来，打着哈哈：“这是好事！咱们身为藩王，镇守一方，自然要爱民如子。四弟做得对。” 他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全然忘了自己在西安是如何“爱民”的。

　　朱棡看了朱棣一眼，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他并非真的在意此事细节，更多的是一种下意识的关注和比较。见朱棣回答得稳妥平常，便不再深究，“嗯，能想到这些，也算用心。” 语气里带着几分兄长的点评意味，也有一丝同为藩王、在各自封国施政的隐约较劲。

　　朱棣心下稍安，知道自己反应过度了。但经此一提，更提醒自己需时刻谨言慎行，尤其在父皇眼皮底下，任何举动都可能被放在不同的眼光下审视。他面上依旧平静，仿佛只是与兄长讨论寻常政务。

　　就在这时，乾清宫沉重的朱漆大门缓缓打开。

　　身着绯袍、面容肃穆的司礼监太监蒋兴出现在门内，目光扫过门外众王，朗声宣旨：

　　“陛下有旨，宣——秦、晋、燕、周、楚、齐、潭、鲁、湘九王，入乾清宫觐见——”

　　九位亲王立刻收敛了所有神情与私语，迅速按长幼次序排成一列。

　　朱樉深吸一口气，努力挺直有些佝偻的背脊，率先迈步。朱棡紧随其后，面容冷峻。朱棣整了整衣袖，目光沉静地望向那洞开的宫门深处，迈出了沉稳的步伐。

　　朱橚跟上时，忍不住又看了朱棣一眼，眼中担忧未褪。朱榑拉了朱梓一把，两人对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紧张。朱桢神态恭谨，朱柏步履从容。朱檀也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迈动仿佛灌铅的双腿，跟在了队列最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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