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困兽之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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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国十九年,十二月六日,凌晨。

  济南城,韩复榘公馆。

  深冬的夜色浓稠如墨,将这座山东省府紧紧包裹。

  公馆书房内却灯火通明,水晶吊灯刺眼的光芒投射在厚重的波斯地毯上,映照出空气中浮动的焦灼与绝望。混合着高级雪茄的辛辣、陈年普洱的苦涩,以及一种无声的、近乎凝固的恐惧气息,沉沉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韩复榘身着藏青色缎面夹袄,未系风纪扣,露出内里有些皱褶的白色衬衣。他背对着那面占据整面墙的巨幅山东军事地图,双臂抱胸,身形在灯光下拉出长长而扭曲的影子,在地图那纵横交错的等高线、铁路网以及此刻显得格外刺眼的红蓝箭头间晃动。

  地图上,山东的形势已然危如累卵:

  东面,代表日军的猩红色箭头,如同溃堤的脓血,从青岛、威海卫、烟台等沿海要点汹涌而出,向西、向南肆意蔓延。标注着“敌第五师团主力”的符号旁,触目惊心地指向潍坊、日照,其兵锋所向,直指胶济铁路线和山东腹地。

  北面,另一条战线同样吃紧。代表北方“全国抗战救国军”的蓝色箭头,正以凌厉的态势,猛烈冲击着代表山东军主力的、沿沧州、德州一线布防的防线。

  那里,他韩向方赖以生存的六万精锐,正与试图南下“援鲁抗日”的张汉钦部陷入苦战,无线电里传来的尽是“敌军攻势凶猛”、“炮火猛烈”、“请求增援”的急电。

  而他所在的济南,以及广袤的山东腹地,却因主力北调而显得异常空虚,仅有的守备部队符号稀疏地散落在广阔的地图上,如同狂风中的残烛。

  韩复榘那张惯常带着精明算计的脸,此刻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眉宇间拧成的“川”字纹路深如刀刻,目光死死钉在东面那几个已被刺目红圈死死缠住、并不断传来噩耗的地点——潍坊、日照……以及北面那条岌岌可危的防线。

  一夜之间,他仿佛苍老了十岁,眼袋浮肿,眼中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

  “主席,”

  参谋的声音带着刻意压低的颤抖,又一次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他手中捧着一叠刚译出的电文,最上面两份墨迹犹新,如同捧着烧红的烙铁,

  “潍坊韩旅长、日照高县长……再次急电!

  倭寇攻击猛烈,炮火覆盖全城,城墙多处被毁,我军伤亡惨重,巷战极为酷烈……电文中断前,韩旅长言‘职部誓与城偕亡’,高县长称‘恐难见明日之朝阳’……”

  稍顿一下,秘书的声音更加艰涩:

  “北线……救国军投入重炮与坦克,我沧州外围阵地多处被突破,敌军攻势有增无减,似有强行打开通道之决意……德州当面之敌加强压力……”

  又一个坏消息。

  韩复榘的腮帮子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一下,他没有回头,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近乎叹息的、沉重的鼻音:“嗯。”

  这声“嗯”,听不出是面对东西夹击的愤怒,是深陷泥潭的无奈,还是某种近乎麻木的绝望。

  参谋长刘书香站在地图侧前方,手指关节因用力握着红蓝铅笔而微微发白。东面的惨状和北线的压力让他心急如焚。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鼓起毕生的勇气,上前一步,声音因焦急而略显沙哑:

  “主席!情势已万分危急!两面皆是大敌!

  倭寇挟海空优势,陆战精锐,自东而来,这是典型的‘中心开花,两翼卷击’战术!

  其第五师团主力两万五千余众,火力凶猛,推进速度极快!

  而我山东腹地,经过前番北调,眼下可用之兵,满打满算不足两万,且分驻各地,形同散沙!

  潍坊、日照每处守军不过一旅甚至一团,装备更是天差地别!如何能挡?”

  他越说越急,手指重重敲点在潍坊的位置,又划向济南,最后指向北面防线:

  “一旦潍坊有失,胶济铁路动脉被掌控,倭寇便可长驱直入,直逼济南城下!

  届时,我大军主力被北面救国军死死缠住,进退失据,首尾不能相顾!

  山东全境沦陷,只在旦夕之间啊,主席!”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韩复榘,几乎是恳求道: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主席!

  眼下……或许唯有壮士断腕!

  立即电令河北前线诸部,放弃与救国军纠缠,不惜代价,迅速脱离接触,星夜兼程,火速南返!

  主力沿津浦路南下,一部经黄河渡口回援!我们或可集结兵力,依托黄河天险,在济南外围组织防线,节节抵抗!

  先集中力量,击退或迟滞日军一路!再图后计!

  若再迟疑,等倭寇完全控制交通线,将我山东驻军分割包围,则万事休矣!

  届时,我等皆为亡国之奴,千古罪人!”

  “放屁!”

  韩复榘勃然大怒,一拳狠狠砸在铺着厚玻璃板的红木书桌上,震得茶杯乱响,茶水四溅,

  “刘参谋长!你也是跟我多年的老人了,怎的如此糊涂?!”

  他绕过书桌,逼到刘书香面前,手指几乎戳到对方的鼻尖,唾沫星子横飞,将连日来的压抑、恐惧和愤怒尽数倾泻出来:

  “调兵回来?先打日本人?

  说得好听!然后呢?!

  啊?!”

  “我六万主力前脚一走,后脚张汉钦的救国军就会像潮水一样涌过沧州、德州!

  他们是来要我韩向方项上人头的!

  到时候,日本人没赶走,先把北面的狼给引进来了!

  青岛这笔烂账,山东这个烂摊子,还有我之前……之前那些事情,”

  他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丝阴鸷,

  “全会变成他们清算我韩向方的罪状!他们正愁没借口!

  你这是驱虎吞狼?你这是自掘坟墓!

  让我韩复榘做这等蠢事,绝无可能!”

  他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仿佛一头被困在笼中、被两面夹击的受伤猛兽,环视着书房内其他几位噤若寒蝉的幕僚和将领,试图用提高的音量掩盖内心的虚弱:

  “日本人再凶,终究是外人!是强盗!

  他们占了青岛,占了烟台,难道就能一口吞下整个山东?吞下整个中国?

  欧美列强能答应?

  南京那边,常公能坐视不管?

  只要我们能顶住,国际上调停的声音一定会起来!

  关键是要稳住我们自己的阵脚,不能先自乱阵脚,授人以柄!”

  他走回地图前,目光扫过潍坊和日照,眼中闪过一丝对其守军命运的复杂挣扎,但最终被一种关乎自身存亡的、近乎偏执的冷酷所取代。

  现在撤兵北线,等于将后背完全暴露给野心勃勃的救国军,他韩复榘立刻就会成为丧家之犬。

  而不撤兵,东线的日军又如同燎原之火……

  “传我的命令!”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赌徒般的疯狂:

  “一、严令潍坊韩一诺、日照高荫周,及所有仍在抵抗之各部!

  务必依托现有城防工事,死守待援!

  没有我的命令,哪怕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亦不许后退半步!

  擅自弃守者,团长以下,就地枪决!

  团长以上,押送军法处严惩!

  告诉他们,中央……和我不会忘记他们的忠勇!”

  “二、急电南京军事委员会、行政院!

  详陈日寇自十二月五日起,悍然入侵我青岛、威海卫、烟台等地,复又西犯潍坊、南攻日照之暴行!

  控诉其违反国际公法,破坏远东和平!

  恳请中央速向国际联盟提出最强烈抗议,并立即展开外交斡旋,对日施加最大压力!

  同时,请求中央速派援军,接济弹药!

  要强调我山东军民正在浴血奋战,牵制了大量日军!”

  “三、令河北前线各部,提高警惕,严密封锁防线,务必击退救国军之进攻,无令不得擅动一兵一卒,更不能后撤一步!

  一切行动,需待中央明令及国际调停结果!北线之安危,关系全局,绝不能有失!”

  这道命令,等于在战略上彻底放弃了及时救援东线的可能,宣判了潍坊、日照等地守军的死刑,同时将北线主力死死钉在与救国军的消耗战中。

  书房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刘书香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他明白这看似强硬的命令背后,是韩复渠在绝境中极其危险的抉择——

  赌国际干预,赌日军攻势的极限,赌救国军不会立刻突破防线,更是赌他自己的命运。

  他想再争辩,但看到韩复榘那决绝而阴鸷、甚至带着一丝穷途末路般疯狂的眼神,最终化作一声无力的长叹,颓然低下了头。

  其他幕僚更是大气不敢出。

  韩复榘疲惫地挥了挥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空虚:

  “都下去吧,按命令执行。我要静一静。”

  众人如蒙大赦,躬身行礼后,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书房。

  当书房门被轻轻带上,室内只剩下韩复榘一人时,他强撑的气势瞬间垮塌下来。

  他踉跄两步,跌坐进宽大的皮椅里,双手用力揉搓着僵硬的脸颊,发出一声压抑至极的、仿佛野兽哀鸣般的低吼。

  两面夹击,进退维谷!

  日本人要他的地盘,北面的救国军要他的命,南京那边恐怕也靠不住!

  他感觉自己就像狂风暴雨中的一叶扁舟,随时可能被任何一个方向的巨浪吞没。

  寂静中,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和窗外呼啸而过的寒风声。

  良久,他抬起头,眼中已是一片冰冷的清明,还有一种赌徒输光前最后的疯狂与算计。

  他不能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那渺茫的国际干涉和南京的援军上。

  他必须为自己,留一条后路。他按下桌下一个隐秘的电铃。

  片刻后,书房侧门被无声地推开,他最信任的、跟随他多年的机要秘书悄步而入,垂手侍立。

  韩复榘没有看他,目光投向窗外依旧漆黑的夜空,声音低沉得几乎只有两人可闻:

  “赵秘书,你去办几件事,要绝对机密。”

  “是,主席请吩咐。”

  赵秘书心领神会,腰弯得更低。

  “第一,秘密准备一架专机,就用那架德国容克,停在城西备用机场。

  加满油,配好最可靠的飞行员,要确保随时能起飞。

  此事,不得经手机场常备人员。”

  “第二,准备一些……便装,你我的都要。还有,保险柜里那批小黄鱼(金条),全部取出,一部分换成便于携带的美钞和英镑。要快,但要隐秘。”

  “第三,安排几个绝对可靠的弟兄,准备好车辆,一旦……一旦情况有变,我们要能立刻赶到机场。路线要规划好,避开主要街道。”

  赵秘书身体微微一震,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恭敬地应道:

  “是,主席,我立刻去办。”

  说完,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书房内再次只剩下韩复榘一人。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济南城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远处,隐约似乎有闷雷般的声响滚过天际,分不清是风声,还是……从东边更远处传来的、潍坊方向的炮火余音,抑或是北面战线的沉闷回响。

  他抚摸着冰凉的玻璃,指尖微微颤抖。

  守?两面都是强敌,如何守?

  退?失去山东根基,他韩复榘在南京那些人眼里,还有什么价值?

  只怕立刻就会变成弃子,甚至成为各方妥协的牺牲品。

  各地守军的牺牲,或许能为他争取到一点……一点与南京讨价还价、或者与日本人暗通款曲的时间?但这希望何其渺茫!

  唯一的“生路”,或许就是在那最坏的情况发生、城破之前,乘坐那架准备好的飞机,远走高飞。

  去南京“述职”?还是……他脑海中闪过几个可能的落脚点,香港?上海租界?

  或者……他不敢再深想下去。

  此刻,他就像一个输光了所有筹码却又不甘离场的赌徒,明知败局已定,却仍幻想着最后一刻能出现奇迹,或者,至少,要给自己留一条能保住性命、乃至日后卷土重来的退路。

  天色,在极致的黑暗中,终于透出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灰白。

  韩复榘的命令,已通过电波传向血火中的潍坊、日照和岌岌可危的北线。

  而他私人的、关乎身家性命的退路,也在黎明前的暗影中,有条不紊地悄然铺就。

  潍坊城头隐约的炮声和北线传来的告急电报,仿佛是为这场困兽之斗敲响的丧钟,凄厉而绝望,回荡在齐鲁大地的黎明之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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