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困城笼兽残局未休

　　下关码头的喧嚣与混乱，如同濒死巨兽最后的抽搐，透过保密局厚重的墙壁，隐隐传入毛人凤的办公室。然而，与外界想象的末日慌乱不同，这间象征着权力核心的房间里，却弥漫着一种异样的、令人窒息的平静。

　　毛人凤端坐在他那张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后，军装依旧笔挺，领口扣得一丝不苟，只有指尖偶尔在光滑的桌面上无意识敲击的细微声响，泄露了他内心并非毫无波澜。他面前摊开着几张电文纸，上面的消息一条比一条严峻——江面被炮火封锁，几艘试图强行冲出的舰船遭遇重创。

　　郑耀先肃立在办公桌前，垂手恭听。李振则站在稍远一些的位置，眼神低垂，但紧绷的下颌线显示他同样处于高度紧张状态。

　　“慌什么？”毛人凤终于开口，声音平稳，甚至带着一丝惯有的冷峭，打破了令人难耐的沉默。“不过是暂时受困。南京城高池深，我军将士尚在浴血奋战，鹿死谁手，犹未可知。”他抬起眼皮，目光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首先落在郑耀先身上，“更何况，真正的较量，从来不止在明面战场。”

　　他拿起一份电文，轻轻抖了抖：“‘堡垒计划’受挫，可惜。但‘幽灵’犹在，‘影子’虽遁，其留下的网络，未必不能为我所用，甚至，成为我们扎根于此，伺机而动的利器。”他没有追问“影子”的下落，仿佛那已是无关紧要的弃子，这种态度的转变，反而让郑耀先心中更加警惕。

　　“局座高瞻远瞩。”郑耀先适时回应，语气恭敬，“卑职等愿效死力，与南京共存亡。”

　　“共存亡？”毛人凤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冷酷的弧度，“不，是我们要让这座城市，即便换了旗号，也永远无法安宁。我们要让占领者知道，他们得到的，是一座随时可能喷发的火山。”他的目光扫过郑耀先和李振，“现在，正是考验诸位忠诚与能力的时候。”

　　他身体微微前倾，散发出不容置疑的威压：“李振。”

　　“卑职在！”李振立刻上前一步。

　　“你负责指挥局本部所有剩余行动力量，即刻起，执行‘铁壁’方案。强化大楼内外防御，构筑街垒，储备物资，做好长期固守的准备。同时，派出侦察小队，摸清周边敌情变化，特别是共军指挥部及重要物资囤积点的位置。我要知道他们的一举一动。”

　　“是！卑职保证，绝不会让一个共军轻易靠近！”李振挺胸领命，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嗯。”毛人凤不置可否，目光转向郑耀先，“耀先。”

　　“卑职在。”

　　“你的任务，更为关键。”毛人凤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隐秘的重量，“第一，立即接手并重新激活‘磐石’预案。我要你在最短时间内，梳理、整合城内所有尚能联系、且可靠的潜伏单位、安全屋、通讯节点及储备库，形成一张全新的、更加隐秘灵活的地下行动网络。人员甄别要严格，宁缺毋滥。这份网络，将是我们未来在敌后工作的基石。”

　　“磐石”预案！郑耀先心中一震，这是保密局最高级别的潜伏重启计划，涉及大量绝密信息和核心人员。毛人凤将此任务交给他，既是前所未有的信任，也是将他彻底绑上战车的枷锁。

　　“卑职明白！定当竭尽全力，确保‘磐石’稳固，绝无疏漏！”郑耀先语气坚定。

　　“第二，”毛人凤继续道，目光锐利如刀，“‘影子’虽去，其掌控的‘幽灵’指令，仍是悬顶之剑。我要你集中精力，务必在其被触发或被敌人利用之前，破解其秘密。你需要什么资源，可以直接向我申请。这件事，优先级最高，也最需保密。”他将破解“幽灵”指令的重任单独、明确地交给了郑耀先，这既是倚重，也是最后的、最直接的考验。

　　“卑职领命！必定穷尽所能，破解此局，消除隐患！”郑耀先感到巨大的压力，但也看到了接触最核心机密的机会。

　　“第三，”毛人凤靠回椅背，语气恢复了平淡，“内部肃清不能停。由你牵头，李振配合，对局内所有人员，特别是近期行为异常或与周有过密切接触者，进行一轮秘密复核。非常时期，用非常手段，确保内部纯净，是生存之本。”

　　“是！”郑耀先和李振同时应道。两人目光短暂交汇，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审视与戒备。

　　“去吧。”毛人凤挥了挥手，“让我看看，在这危城之中，谁才是真正的栋梁。”

　　两人退出办公室。走廊里，李振皮笑肉不笑地对郑耀先说：“郑组长，局座对您可是寄予厚望啊。这‘磐石’和‘幽灵’，哪一件都不是轻松差事。”

　　郑耀先面色平静：“职责所在，自当尽力。李队长负责防卫，责任更是重大，还请多加小心。”

　　两人虚与委蛇几句，便各自分开，投入毛人凤布下的棋局之中。

　　郑耀先回到自己办公室，反锁房门，才长长吁出一口气。毛人凤的冷静与布局，远超他的预料。这位特务头子并未因退路断绝而慌乱，反而迅速调整策略，意图将南京变成一个新的、更加险恶的战场。这让他接下来的行动变得更加困难，但也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

　　他立刻开始行动。首先利用“磐石”计划的权限，调阅了大量绝密档案。他不仅是在“整合”网络，更是在暗中记录、分析每一个潜伏单位的特点、人员构成和联络方式，这些信息至关重要。同时，他以甄别人员为由，开始秘密调查与“影子”周先生相关的线索。

　　最重要的是破解“幽灵”指令。他再次拿出那本笔记本和怀表。怀表发出的“嘀”声越来越密集，红灯闪烁的频率也似乎遵循着某种规律，仿佛死亡的倒计时正在加速。他结合之前对《易经》卦象和周先生喜好的推测，以及那本《荷马史诗》的线索，开始了争分夺秒的破译工作。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南京城的战火愈发激烈，保密局大楼如同惊涛骇浪中的孤岛。郑耀先周旋于各项危险的任务之间，利用“内部肃清”的机会，巧妙地将李振的注意力引向几个无足轻重的目标；在构建“磐石”网络时，他暗中记下关键信息，并思考着未来可能的应对之策；而在他独自进行的密码攻坚中，他逐渐拼凑出指令的可能模式——那似乎是一个基于特定日期和时间，通过复杂加密后自动触发的毁灭性指令。

　　然而，最关键的具体日期、最终目标清单和确认的发送机制，依然如同隐藏在浓雾之后。

　　这天深夜，郑耀先再次以汇报“磐石”网络初步构架为由，求见毛人凤。在完成正式汇报后，他试探性地提出：“局座，关于‘幽灵’指令，卑职研究发现，其加密方式似乎与周顾问生前酷爱的西方古典文学和特定计时工具有关。或许……查阅其封存的私人物品，能找到决定性的密钥。”

　　毛人凤正在批阅一份前线战报，闻言笔尖微微一顿，抬起头，深邃的目光看了郑耀先片刻，才缓缓道：“他的物品，存放在地下二层证物库。你需要，可以去找李振办理手续。”他顿了顿，补充道，“此事关乎重大，你知道分寸。”

　　“卑职明白，绝不敢泄露分毫。”郑耀先心中一动，机会来了！

　　他立刻找到李振，不出所料，李振虽然满腹疑窦，但在毛人凤的命令和规章面前，也只能开具了许可，但坚持要派一名手下“协助”郑耀先。

　　在阴冷的地下证物库，郑耀先在那名士兵的监视下，仔细翻查着周先生的遗物。书籍、文具、一些私人物品……他似乎一无所获。就在那名士兵露出不耐烦神色时，郑耀先的手指在一本厚重的《工程力学手册》书脊的裂缝处，摸到了一处微小的、不自然的凸起。

　　他心中狂跳，面上却不动声色，假装随意地抽出这本书翻阅。在关于“应力集中与材料失效”的章节插图背面，他发现了几行用特殊墨水书写、需要特定角度才能看清的微小字迹！那正是“幽灵”指令最终的目标清单、精确的触发时间（4月23日凌晨3时）以及用于校准和触发指令的、与怀表联动的特殊频率确认码！

　　谜底，终于在最后一刻揭晓！距离指令触发，只剩下不到八个小时！

　　郑耀先强压下心中的震撼，将手册不动声色地放回原处。他必须在这最后的时限内，找到阻止指令发送的方法，同时，还要在毛人凤和李振的双重监视下，确保自己的身份不被暴露。危城棋局，已至终盘，每一步都关乎着无数人的生死，也决定着他自己那如履薄冰的潜伏之路，能否继续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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