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星火暂息，前路何方

　　“鬼见愁”峡谷的狂风与诡异嗡鸣，随着藤索的断裂而渐渐平息，只留下谷底永恒不变的咆哮水声，如同大自然为逝者奏响的悲怆挽歌。对岸，国民党追兵的身影在峭壁边缘徒劳地晃动，最终只能对着深渊发泄般地胡乱放上几枪，悻悻退去，去寻找更远、更费时日的迂回路径。

　　红军，赢得了宝贵的喘息之机。

　　峡谷西岸，是一片相对平缓、林木茂密的斜坡。劫后余生的战士们横七竖八地瘫倒在地，连动弹一根手指的力气都仿佛被抽空。极度的疲惫、失却战友的悲痛、以及穿越天险时紧绷到极致的神经骤然松弛，让大多数人瞬间陷入了半昏睡状态。只有粗重得如同风箱的喘息声，证明着生命的顽强。

　　苏湘云和医疗队的人员强撑着透支的身体，立刻开始检查伤员情况。穿越峡谷的剧烈颠簸和精神压力，让不少重伤员的情况急转直下。药品早已告罄，她们只能依靠所剩无几的“金籽糊”和煮沸的溪水，进行着最基础的维持。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汗臭和草药混合的沉重气息。

　　刘肖背靠着一棵苍劲的古松，缓缓滑坐在地。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太阳穴两侧的血管突突直跳，脑海中那些来自藤索的混乱幻象碎片仍在隐隐作痛。他闭上眼，深深呼吸着带着泥土和草木清香的空气，努力将那些非人的景象从意识中驱散。警卫班长默默地递过来一个水壶，里面是刚从附近山涧打来的、冰凉的泉水。

　　“通知下去……原地休整……四个时辰。”刘肖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派出警戒哨，覆盖所有可能来敌的方向……范围，五里。”

　　命令被低声传递下去。很快，一队队虽然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的战士，在阿普手下苗民猎手的带领下，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周围的密林中，如同融入森林的幽灵，构筑起一道无形的警戒网。

　　周文和许向前开始组织还能动弹的人员，清理出一片相对安全的营地，收集柴火，准备烧些热水，并派出小股队伍在附近安全区域采集一切可能果腹的野菜、野果。岩山老人则第一时间将那几株奇异母株小心翼翼地移植到一处湿润背阴的土壤中，看着它们略显萎靡的叶片，老人脸上写满了心疼，口中念念有词，似乎在用古老的苗语向山灵祈祷。

　　赵立仁被安置在一个干燥的树洞旁，程铁军简单地处理着自己身上新增的几处擦伤，两人都沉默着，目光望向东方那已被云雾和山峦遮蔽的来路，眼神复杂。

　　四个时辰的休整，对于这支濒临极限的队伍而言，如同久旱逢甘霖。当夜幕缓缓降临，几堆小心翼翼的篝火在营地中央点燃，驱散了部分寒意和黑暗，也带来了一丝微弱的安全感。战士们围着火堆，小口啜饮着滚烫的野菜汤，身体里的寒意和疲惫似乎被一点点驱散。没有人说话，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隐约的狼嚎。

　　在最大的一堆篝火旁，红军的核心领导层——刘肖、周文、赵立仁、程铁军、许向前，以及代表了本地力量的阿普和嘎老，围坐在一起。跳跃的火光映照着他们凝重而疲惫的脸庞。

　　“统计一下情况吧。”刘肖喝了一口热水，率先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恢复了一些力气，但依旧低沉。

　　许向前拿出那个被摩挲得发亮的小本子，就着火光，艰难地辨认着上面的数字：“从黑云岭出发时，算上轻伤员，能行动的人员共计一千九百七十三人。经过黎平方向的遭遇、土寨断后、以及……鬼见愁峡谷，现在……还剩一千六百零五人。其中，重伤无法自行行走者，八十一人。轻伤，几乎人人都有。”

　　一千六百零五人。又减员了近四百人。这个数字像一块冰冷的铁，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许多熟悉的面孔，永远留在了身后。

　　“弹药情况更糟。”程铁军闷声道，“步枪子弹平均每人不到五发，机枪子弹只剩两个基数不到，手榴弹……加起来不到五十颗。迫击炮弹……一颗都没了。”

　　近乎弹尽粮绝。

　　“粮食呢？”周文看向许向前。

　　许向前苦涩地摇了摇头：“就算把最后那点炒米和金籽糊全算上，按最低配给，也只够两天。这还是在能找到补充的情况下。”

　　生存的压力，从未如此赤裸和紧迫。

　　“我们现在的位置？”刘肖看向阿普和负责地图的参谋。

　　参谋在地上摊开那张简陋的地图，阿普指着上面一个模糊的区域：“根据星位和山势判断，我们应该在锦屏县与剑河县交界的这片原始山林里，具体地名不清楚，本地人叫它‘野羊坡’。距离剑河县城，如果走山路，大概还有三到四天的路程。”

　　剑河，正是之前判断中央红军主力可能活动的区域。

　　“主力有消息吗？”刘肖问。

　　周文叹了口气：“派往西面的侦察兵还没有回来。不过，傍晚时分，西边的炮声似乎密集了一阵，现在又稀疏下去了。无法判断具体战况。”

　　信息闭塞，前途未卜。他们就像在黑暗的迷宫中摸索，只知道大致方向，却看不清脚下的路和前方的陷阱。

　　“当前最迫切的问题，是生存和方向。”赵立仁靠在树根上，缓缓开口，声音虽然虚弱，但思路清晰，“生存，在于粮食和药品。方向，在于如何避开敌军，安全、快速地与主力汇合。”

　　“粮食可以靠采集和打猎暂时解决一部分，但这不是长久之计，而且我们人多目标大，容易暴露。”许向前皱眉道，“药品……尤其是消炎药，是致命的短板。金籽糊效果神奇，但太少了，而且似乎对某些严重的创伤感染效果有限。”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了那几株在夜色中散发着微弱光晕的奇异植物。希望，似乎都系于它们之上。

　　岩山老人感受到大家的目光，开口道：“山灵之心的籽实，生命力很强。我观察了，只要环境合适，它们自身恢复得很快。或许……我们可以尝试用更少的籽实，混合更多普通草药，看看能不能发挥更大的作用。或者……试着催生我们携带的粮食种子？”

　　“催生？”周文眼睛一亮。

　　“这只是个想法。”岩山老人谨慎地说，“山灵之心能影响周围的草木，也许……我们可以把少量籽实磨成粉，混在水里，浇灌到我们开垦的……哪怕是一小片土地上，看看能不能让野菜或者我们带的种子长得快一些？”

　　这个想法很大胆，甚至有些玄乎。但在绝境中，任何可能都需要尝试。

　　“可以试试。”刘肖拍板，“岩山大叔，这件事由您负责，需要什么配合，找老许。注意，籽实的使用必须严格控制，这是我们最后的底牌之一。”

　　“我明白。”岩山老人郑重地点点头。

　　“那么，方向呢？”程铁军看向刘肖，“剑河方向肯定有大战，我们是直接插过去，还是再绕？”

　　刘肖没有立刻回答，他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脑海中“军事推演系统”结合现有情报飞速运转，勾勒出敌军可能的兵力部署和己方的行动路线。各种线条、箭头、风险标识如同流光般闪烁。

　　“直接插过去，风险太大。”良久，刘肖开口，手指点向剑河县稍南一些的位置，“薛岳主力在剑河与主力纠缠，其侧翼和后方必然相对空虚，但警戒不会松懈。我们这点人，一头撞上去，就是鸡蛋碰石头。”

　　他的手指向南移动，划过一片标示着更多山峦和森林的区域：“我的意见是，继续向南迂回，绕过剑河主战场。目标，是这里——清水江。”

　　“清水江？”周文若有所思，“那是黔东南的一条大河，如果能找到渡口或浅滩渡过清水江，我们就能进入相对偏僻的雷公山区域。那里山高林密，敌军力量更薄弱，也更容易隐蔽行军，同时也能从更南的方向，向主力可能转移的下一阶段区域——黔北一带靠拢。”

　　“没错。”刘肖点头，“这是一条更迂回，但也可能更安全的路线。关键在于，我们要抢在敌人判断出我们的意图、并封锁清水江之前，找到渡河点。”

　　“渡河需要船只或者筏子，我们什么都没有。”许向前提出 practical 的问题。

　　“所以，我们需要情报。”刘肖的目光看向阿普和赵立仁，“阿普，需要你和猎手兄弟们，向前侦察，重点寻找可能的渡口，以及了解清水江沿岸的敌情、民情。立仁，我们需要尽快与主力，或者地下党取得联系，获取更宏观的敌我态势图。我们的电台，还能用吗？”

　　负责电台的通讯员沮丧地摇了摇头：“团长，最后一次强行军时，电池组彻底没电了，备用电池也在之前的战斗中损坏了。我们现在……是聋子和瞎子。”

　　通讯中断，使得他们与上级和主力的联系变得更加困难。

　　“那就只能依靠最原始的办法了。”刘肖并不气馁，“多派侦察兵，扩大侦察范围，注意寻找主力可能留下的路标，或者尝试接触可靠的群众获取信息。”

　　会议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初步确定了“向南迂回，渡清水江，入雷公山，再图汇合”的战略方向，并细化了下一步的行动计划：休整结束后，立即向清水江方向运动；加大侦察力度；全力解决粮食问题；有限度尝试“种子”的辅助作用。

　　会议结束时，夜色已深。篝火渐渐微弱，除了负责警戒的哨兵，大多数战士都已沉沉睡去，鼾声此起彼伏，这是身体自我修复的本能。

　　刘肖却没有睡意。他独自走到营地边缘，靠在一块冰冷的岩石上，仰望星空。黔地的夜空，似乎格外清澈，繁星如斗，闪烁着冰冷而遥远的光芒。他想起了“观察者”，想起了“遗忘坟场”，想起了“鬼见愁”峡谷那诡异的嗡鸣和藤索上的幽蓝电弧。这些超越现实的存在，如同隐藏在历史阴影中的巨兽，它们的目的是什么？它们与这场人类之间的革命战争，又有何关联？那“种子”，究竟是希望之源，还是灾厄之始？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的护身符和行囊里的金色籽实。这些来自苏湘云和岩山老人的馈赠，似乎在一次次危机中，都与他产生了某种微妙的共鸣。尤其是今天在藤索上，那种精神冲击和能量对抗的感觉，无比真实。

　　“想什么呢？”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苏湘云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将一件破旧但干净的军大衣披在他身上。

　　“没什么。”刘肖握住她冰凉的手，将她揽入怀中，感受着彼此依存的温暖，“只是在想，这条路，到底还有多长，多难。”

　　苏湘云将头靠在他坚实的肩膀上，轻声道：“再长，再难，我们不是也一步步走过来了吗？从石江村，到野人沟，再到这黔东南的大山里……只要大家的心在一起，火种不灭，就一定能走到头。”

　　火种不灭。刘肖回味着这四个字。是的，他们本身就是革命的火种。无论面对的是敌人的枪炮，还是自然的险阻，甚至是那些无法理解的超自然存在，只要这求生存、求解放的意志不灭，星星之火，终可燎原。

　　“孩子……还好吗？”刘肖低下头，轻声问，手小心翼翼地抚上她微隆的小腹。

　　苏湘云脸上泛起一丝母性的柔和光辉：“还好，他很乖。只是……我这个做母亲的，没能给他一个安稳的环境……”

　　“我们会给他一个崭新的世界。”刘肖的声音坚定而充满力量，“一个不再有战乱，不再有压迫的世界。这就是我们正在奋斗的意义。”

　　夫妻二人相拥无言，共同望着璀璨的星河。远方的炮声早已停歇，山林重归寂静，只有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如同大自然悠长的呼吸。

　　短暂的休整即将结束，黎明的曙光会再次降临。等待他们的，是清水江的波涛，是雷公山的险峻，是敌人的围追堵截，是未知的艰难险阻。但此刻，在这星火暂息的夜晚，信念与希望，如同那几株顽强发光的奇异植物，以及天上永恒的星辰，在这片饱经磨难的土地上，微弱而坚定地闪耀着。

　　前路何方？路在脚下。他们将继续走下去，带着牺牲同志的遗志，带着对未来的憧憬，用双脚丈量这漫长的征途，直到胜利的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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