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2章 天罚

　　建炎两百零七年，夏。

　　汴梁城上空的黑烟，似乎比往日稀薄了许多。

　　这座曾经吞吐着天下煤铁，日夜轰鸣不息的钢铁心脏，如今正随着帝国疆域的不断萎缩，显露出一种病态的衰竭。

　　南方，朱元璋据长江天险，虎视眈眈。

　　海外北金山州独立，切断了来自新大陆的输血管道。

　　剩下的西面、东面各处也不平静，更是烽烟四起，豪强割据。

　　一道道加急的塘报如同催命的符咒，每日雪片般飞入辅政院，却只能换来内阁诸公愈发长久的沉默与争吵。

　　辅政院，首辅值房。

　　厚重的红木大门紧闭，将外界的嘈杂隔绝。

　　王家当代家主，亦是如今大周内阁首辅王楷，正背着手，死死盯着墙上那幅巨大的《天佑万国全图》。

　　只是如今这图上，代表大周实控疆域的朱砂红，已然斑驳陆离，退缩到了以河南为核心的中原一隅。

　　“采石矶败了...集庆丢了……”

　　王楷的声音沙哑，带着一股长期失眠的焦躁与阴鸷。

　　“那朱重八不过是个讨饭的和尚，一群泥腿子，凭什么能破我大周的水师？凭什么能挡住蒸汽战车的冲锋？”

　　“难道这天命，当真不在我王家...不，不在我大周了吗？”

　　在他身后，几名身着紫袍的阁臣垂首而立，大气也不敢出。

　　自王家先祖王喜故去后，王家依靠着庞大的财力，暗中通过联姻、垄断、党争等手段。

　　在百年的时间里，将这大周朝廷经营成了自家的后花园。

　　但也正因如此，当这艘巨轮即将沉没时，最恐慌的，也是他们。

　　“首辅大人。”

　　一名格物监出身的官员硬着头皮上前一步，低声禀报。

　　“前线溃败，非战之罪，实乃…军心涣散。”

　　“据逃回来的将士说，那朱重八军中似有妖人，能招来九天雷电......”

　　“妖术？雷电？”

　　王楷猛地转身，眼中布满血丝。

　　“荒谬！格物致知乃先贤所定国策，何来妖术之说？”

　　“至于术法之流，白山长生镇世，哪个修行者敢冒头！”

　　他重重一掌拍在桌案上，震得茶盏乱颤。

　　“如今人心浮动，京中已有流言，说我大洲气数已尽，甚至还有人暗中联络南边的伪吴国公。”

　　“必须震慑！必须有一场雷霆万钧的展示，让这天下人看看，大周还没死！”

　　“这神器，还握在我们手中！”

　　王楷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在了那名格物监官员身上。

　　“那件东西......天罚，造得如何了？”

　　听到“天罚”二字，在场众人皆是面色一变。

　　那名格物监官员更是浑身一颤，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首辅大人！万万不可啊！”

　　官员声音颤抖，冷汗直流。

　　“天罚巨炮虽然已经铸成主体，但其核心的高压釜极不稳定，此前三次试射，全都以炸膛告终，死伤匠人无数。”

　　“如今若是强行启用，一旦失控......”

　　“我不要听借口！”

　　王楷厉声打断了他，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眼前人，神色冷酷如铁。

　　“朱重八这个泥腿子已经过了江，渐成气候。”

　　“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我大周不能拿出一件镇得住场面的神兵利器，这乱象恐怕一日都不会停歇！”

　　“不稳就加固，死人就去填！”

　　“汴梁城里有的是流民，有的是贱命！”

　　他一把揪住官员的衣领，将其提了起来。

　　“三日后，本官要在黄河大堤上，亲自检阅天罚。”

　　“我要用这一炮，使黄河改道，以此天威，震慑宇内宵小！”

　　“做得到，你便是工部尚书；做不到，全家填炉！”

　　官员面如死灰，看着王楷那双已经失去理智的眼睛，最终只能颤抖着应了一声：

　　“下官...领命。”

　　......

　　三日之期，转瞬即至。

　　出汴梁城数十里，黄河大堤。

　　这条大周的母亲河因为千百年来的泥沙淤积，河床早已高出城内平地数丈，成为了名副其实的悬河。

　　平日里，这里是严禁闲杂人等靠近的禁地，由专门的河防营看守。

　　而今日，这里却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工地。

　　数千名衣衫褴褛的流民在皮鞭与喝骂声中，如同蝼蚁般在堤岸上忙碌。

　　他们拖拽着粗大的缆绳，在滚木的辅助下，将一尊庞大得令人窒息的钢铁巨兽，缓缓推上了加固后的高台。

　　那便是天罚。

　　它不像寻常的火炮，倒更像是一座横卧的钢铁高塔。

　　通体由漆黑的钢铁铸就，炮管粗大得足以容纳一人站立，表面布满了错综复杂的黄铜管道与气阀。

　　在炮身的后方，连接着一座巨大的球形锅炉，炉膛内烈火熊熊，数十名赤裸着上身的壮汉正拼命地往里面铲着精煤。

　　蒸汽嘶鸣，浓重的白烟滚滚升向高空。

　　王楷身着一品紫袍，站在不远处的观礼台上。

　　身后簇拥着内阁重臣与京中勋贵。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尊钢铁巨兽上，神情各异。

　　有期待，有恐惧，亦有麻木。

　　“这就是传说中能一炮糜烂十里，足以毁天灭地的天罚？”

　　一名年轻的勋贵咽了口唾沫，低声问道。

　　“据说此物乃是格物监集结了百年底蕴，试图模仿昔日仙人手段而造的终极兵器。”

　　另一人神色复杂地回答。

　　“只是...此物看着便觉不祥。”

　　王楷没有理会身后的窃窃私语。

　　他看着那尊巨炮，眼中流露出几分癫狂。

　　只要此炮一响，截断黄河之水，这般伟力便足以让天下人知晓，大周依然掌握着毁灭性的力量。

　　“时辰已到。”

　　王楷看了一眼天色，大手一挥。

　　“试射！”

　　号令传下，下面顿时忙碌起来。

　　格物监的匠师们战战兢兢地操作着阀门，将锅炉内的压力催至极限。

　　“压力已至临界！”

　　“注水！”

　　“点火！”

　　随着一声令下，数道闸门同时开启。

　　一种种由格物监秘制的极不稳定炼金燃剂，被注入了燃烧室。

　　嗡——！

　　整座高台猛地一震。

　　一股低沉的嗡鸣声从炮身内部传出，仿佛有一头远古凶兽正在苏醒。

　　炮口的空气开始扭曲，炽热的浪潮向四周扩散，逼得周围的流民纷纷后退。

　　“大人！压力太高了！阀门要撑不住了！”

　　一名老匠师看着不断喷涌出白色蒸汽的缝隙，惊恐地大喊。

　　“闭嘴！继续加压！”

　　督战的军官一刀背砸在老匠师背上，将其打翻在地。

　　“首辅大人在看着，谁敢停下就是死罪！”

　　在死亡的威胁下，匠人们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压榨着这台钢铁巨兽的最后一丝潜力。

　　管道开始发红，连接处的螺栓不堪重负，发出崩裂的脆响。

　　只是这些，观礼台上的王楷听不见。

　　他只看到了炮口缓缓凝聚而出的毁灭光芒，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

　　“放！”

　　轰——！

　　一声巨响，并非来自炮口，而是来自炮身的中段。

　　那颗所谓的高压釜，终究是无法承受超出设计极限数倍的恐怖压力与狂暴能量。

　　在即将发射的前一瞬，彻底炸裂。

　　没有想象中截断黄河的壮观景象。

　　只有一团耀眼到极致的白光，瞬间吞噬了高台上的一切。

　　紧接着便是一股无法用简单言语来形容的冲击波。

　　钢铁碎片如同暴雨般向四周飞射，将那些来不及逃跑的流民、匠人、士卒，瞬间撕成碎片。

　　观礼台离得稍远，却也被这股气浪掀翻了顶棚，王楷等人被吹得东倒西歪，狼狈不堪。

　　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真正的灾难，紧随其后。

　　那座承载着巨炮的高台，乃是建在黄河大堤最为薄弱的一段之上。

　　为了修建高台，格物监甚至擅自挖空了一部分堤基。

　　此刻，在剧烈的爆炸与冲击下，这段本就脆弱的大堤，终于彻底坍塌。

　　一道巨大的裂缝，从爆炸中心迅速蔓延，瞬间贯穿了整段堤岸。

　　下一刻，土崩瓦解。

　　滚滚黄河水，仿佛一条被囚禁了千年的恶龙，终于挣脱了枷锁。

　　它咆哮着，裹挟着万钧泥沙，从那数十丈宽的缺口中奔涌而出。

　　水势之大，犹如天河倒悬。

　　“水...水！”

　　“大堤塌了！大堤塌了！”

　　幸存的人们发出绝望的尖叫，四散奔逃。

　　但在那浑浊的洪流面前，人的两条腿又如何能跑得过？

　　顷刻间，堤下的营地、村落被夷为平地。

　　浑浊的黄水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居高临下，直扑数里之外的汴梁城。

　　王楷从废墟中爬起来，满脸血污。

　　他呆呆地看着那滔天的浊浪，看着那原本用来震慑天下的神迹，变成了毁灭一切的灾厄。

　　“不...不应该是这样......”

　　他喃喃自语，双腿一软，瘫坐在泥水中。

　　“完了...大周...彻底完了。”

　　......

　　汴梁城北门。

　　守城的士卒正百无聊赖地倚在城墙上，忽然觉得脚下的城砖在微微颤动。

　　远处，传来一阵闷雷般的轰鸣。

　　“打雷了？”

　　一名新兵疑惑地抬头望天，却见依旧是阴云密布，并无雷光。

　　“不对...那是......”

　　老兵眯起眼睛，看向北方。

　　只见天地交接处，一条浑黄的线，正以惊人的速度向这边推进。

　　越来越高，越来越粗。

　　待到看清那是一堵高达数丈的水墙时，老兵的瞳孔瞬间缩成了针尖大小。

　　“发大水了——！！”

　　压抑不住惊恐的呼声高响在城头。

　　可为时已晚。

　　悬河之水，一泻千里。

　　汴梁城虽然城高池深，但在这种源自大自然的伟力面前，依然显得渺小而脆弱。

　　洪水狠狠地撞击在北城墙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城门瞬间就被冲破。

　　浑浊的河水如同一群贪婪的野兽，涌入了这个繁华了数百年的帝国都城。

　　首当其冲的，便是位于城北的工坊区。

　　那里聚集了格物监大部分的蒸汽作坊与铁厂。

　　此时正是开工之时，炉火正旺。

　　冰冷的河水倒灌入赤红的熔炉，瞬间引发了更为剧烈的连环爆炸。

　　轰！轰！轰！

　　一朵朵蘑菇云在水面上腾起，将无数精密的机器、辛劳的工匠，连同大周引以为傲的工业根基，一同炸上了天。

　　蒸汽与黑烟，混合着水汽，笼罩了半个城池。

　　洪水继续蔓延。

　　它淹没了贫民窟的窝棚，淹没了繁华的御街，淹没了朱门酒肉臭的深宅大院。

　　不管是权倾朝野的相公，还是沿街乞讨的乞丐。

　　在这滔滔浊流之中，众生平等，皆为鱼鳖。

　　皇宫大内。

　　年幼的小皇帝被太监抱在怀里，瑟瑟发抖地缩在崇政殿的屋顶上。

　　脚下，是波涛汹涌的汪洋。

　　往日里威严的丹陛、广场，如今只能看到浑浊的漩涡在打转。

　　无数珍宝字画、典籍档案，漂浮在水面上，随着波涛起伏，渐渐烂去。

　　那是大周立国至此，上下五百年的文明与荣耀。

　　在这一刻，付诸东流。

　　天罚？

　　名副其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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