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旧痕新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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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胜利村从一种近乎凝滞的寂静中缓缓苏醒。没有城市里喧嚣的车流声和嘈杂的市井音,只有几声零落的鸡鸣犬吠,以及寒风掠过光秃秃的树梢时发出的、如同呜咽般的尖啸。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彻骨的寒意,混合着泥土、柴火和淡淡牲畜粪便的气味,这是黑土地冬季特有的、粗粝而真实的气息。

  肖霄很早就醒了,或者说,他几乎一夜未眠。火炕烧得很热,驱散了身体的寒意,却无法温暖他内心翻腾的浪潮。躺在坚硬的炕席上,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他仿佛能听到时光倒流的声音,听到二十多年前,无数个同样寒冷的清晨,知青点里此起彼伏的起床哨声,以及同伴们睡意朦胧的抱怨和窸窸窣窣的穿衣声。

  他悄悄起身,没有惊动身旁还在熟睡的苏晨。借着从糊着塑料布的窗户透进来的、熹微的晨光,他穿上厚重的棉衣,围上围巾,轻轻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走了出去。

  寒气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包裹。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凛冽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却也带来一种异样的清醒。院子里铺着一层薄薄的白霜,踩上去发出细微的碎裂声。他环顾着这个临时落脚的农家小院,土坯的围墙,堆放着杂物的仓房,以及院角那口盖着沉重木盖的水井,一切都与记忆中的北方农村景象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

  他信步走出院子,踏上村里那条坑洼不平的主路。天色灰蒙蒙的,像是蒙着一层永远也擦不干净的毛玻璃。村庄在晨雾中显得愈发沉寂和破败。几缕稀薄的炊烟从低矮的烟囱里袅袅升起,尚未散开,就被寒风吹得七零八落。几个穿着臃肿棉袄、戴着旧棉帽的老人,已经袖着手,蹲在自家门口的墙根下,默默地抽着旱烟,烟袋锅一明一灭,像荒野里孤独的萤火。他们看到肖霄,抬起浑浊的眼睛,木然地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去,仿佛对外来者早已失去了好奇的力气。

  肖霄沿着记忆中的路线,慢慢向村子的深处走去。他要去寻找当年的知青点。

  脚下的路,曾是那么的熟悉。哪个地方有个大坑,下雨天会积满泥水;哪段路旁边长着一棵歪脖子柳树,夏天可以乘凉;他都依稀记得。然而,路两旁的房屋和景象,却已物是人非。许多老旧的土坯房已经坍塌,只剩断壁残垣,无声地诉说着主人的离去和时光的无情。一些尚有人居住的房子,也显得了无生气,窗户上蒙着厚厚的灰尘。

  他拐过一个弯,在一片空阔地的边缘,看到了几间几乎完全倾颓的土房。那就是当年的知青点。屋顶早已塌陷大半,露出黑黢黢的椽子,墙壁也倒塌了,只剩下几面摇摇欲坠的土墙,顽强地矗立着,像是被岁月遗忘的墓碑。院子里长满了枯黄的、及膝高的杂草,在寒风中瑟瑟抖动。

  肖霄的脚步在废墟前停滞了。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缓慢而沉重地跳动着。这里,曾经回荡着多少青春的喧嚣、理想的豪言、思乡的低语,还有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迷茫与苦闷?他仿佛能看到,当年那个年轻的自己,和一群同样年轻的伙伴,在这里挑水、劈柴、围着昏暗的煤油灯学习“毛选”、偷偷传看被翻烂的文学书籍、在深夜因为想家而蒙着被子偷偷哭泣……

  他缓缓走过去,伸手抚摸着一面尚未完全倒塌的、布满裂缝的土墙。粗糙、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一直凉到心里。墙体上,似乎还隐约残留着当年用粉笔或木炭写下的模糊字迹,早已被风雨侵蚀得无法辨认。他蹲下身,在墙角的杂草丛中,捡起半块残破的、边缘已被磨圆的青砖,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如同握着一块凝固的时光。

  “肖……肖霄哥?”一个迟疑的、带着浓重口音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肖霄转过身,看到一个约莫五十多岁、头发已经花白、脸上刻满风霜的汉子,正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一把粪叉,惊疑不定地看着他。那汉子穿着一件破旧的蓝色棉猴,下身是臃肿的棉裤,脚上一双沾满泥污的胶皮乌拉。

  “你是……狗剩子?”肖霄仔细辨认着那张被岁月改变了许多、但眉眼间依稀还有当年痕迹的脸,试探着叫出了一个几乎被遗忘的外号。

  那汉子眼睛猛地一亮,脸上瞬间绽开激动而又带着些局促的笑容,扔下粪叉就快步走了过来:“哎呀!真是肖霄哥!你咋回来了?刚才猛一看,我都没敢认!还以为是上面来的啥干部哩!”他伸出那双粗糙得像锉刀一样的大手,紧紧握住了肖霄的手,用力摇晃着。

  狗剩子,当年村里有名的调皮蛋,比肖霄小几岁,总喜欢跟在知青屁股后面转悠,听他们讲城里的新鲜事。肖霄还教过他认字,给他画过画像。

  “回来看看,回来看看。”肖霄感受着手掌传来的力度和粗糙感,心中涌起一股暖流,“狗剩子,你……你也老了啊。”

  “可不咋的!”狗剩子咧嘴笑了,露出缺了一颗的门牙,“都当爷爷喽!岁月不饶人啊!肖霄哥,你倒是没咋变,就是……就是更有派头了!”他上下打量着肖霄身上质地良好的羽绒服和皮鞋,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羡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卑。

  “啥派头不派头的。”肖霄摆摆手,目光再次投向那片废墟,“咱们这知青点……咋就破败成这样了?”

  狗剩子的笑容淡了下去,叹了口气:“你们走了以后,这房子空了些年,后来有几户搬进来住过,再后来,条件好点的都自己盖房搬走了,这房子没人修,风吹雨淋的,可不就塌了呗。村里也没钱管这个。”

  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压低了些声音:“肖霄哥,你还记得……李红梅不?”

  肖霄的心猛地一沉,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干涩:“记得。昨天……我去后山看她了。”

  狗剩子的眼神黯淡了一下,带着一种朴素的惋惜:“唉,红梅姐……可惜了了。多好个人,又识字,心肠也好……就是命不好。”他摇了摇头,“她刚没那几年,还有知青回来看看她,后来,就越来越少了……也就我们这些老邻居,逢年过节,想起来就去给她添锹土,烧点纸。”

  肖霄沉默着,胸口像是堵了一块大石头。故地重游,物是人非,这种感觉从未如此刻骨铭心。青春的痕迹被自然无情地抹去,曾经鲜活的生命化为了黄土一杯,只剩下记忆,还在当事人的脑海里,带着尖锐的痛楚,鲜活地存在着。

  “走,肖霄哥,别在这儿站着了,冷!”狗剩子热情地拉起肖霄的胳膊,“上我家坐坐去!喝口热水!俺家你大侄儿、侄媳妇都在家哩!”

  盛情难却,肖霄跟着狗剩子向他家走去。狗剩子的家是几间略显低矮的砖瓦房,比起那些土坯房算是好的,但院子里同样堆着杂物,显得有些凌乱。一进门,一股混合着饭菜、烟草和牲畜味道的热气扑面而来。一个同样显得苍老的妇女(狗剩子的媳妇)和一个三十岁左右、面色黧黑的青年(狗剩子的儿子)正在灶台边忙碌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狗剩子的孙女)躲在母亲身后,好奇又怯生生地看着肖霄这个陌生的“城里人”。

  “快,叫肖爷爷!”狗剩子对着孙女喊道。

  小女孩抿着嘴,不肯开口。

  “啥爷爷,叫伯伯就行。”肖霄连忙摆手,从口袋里掏出几块从上海带来的、包装精美的巧克力,递给小女孩。小女孩看着那从未见过的糖果,眼睛亮了一下,但还是不敢接,直到她母亲示意,才飞快地拿过去,躲到一边研究去了。

  狗剩子媳妇用粗糙的搪瓷缸子给肖霄倒了满满一缸子热水,不好意思地说:“家里没啥好茶叶,肖……肖大哥你别嫌弃。”

  “挺好的,谢谢弟妹。”肖霄接过缸子,热水温暖着他冰凉的双手。

  他坐在炕沿上,和狗剩子一家聊着天。狗剩子的儿子,名叫铁蛋,初中毕业后就留在家里种地,农闲时在附近打点零工。他话不多,显得有些沉闷,问一句答一句。当肖霄问起他对未来的打算时,铁蛋闷着头,搓着粗糙的手指,半晌才说:“能有啥打算?守着这几亩地,混口饭吃呗。等孩子再大点,看看能不能也出去打工……”

  他的语气里,听不到对土地的眷恋,只有一种被生活磨平了棱角的无奈和麻木。

  肖霄看着这一家三代人,看着他们虽然温饱无虞、但却明显缺乏希望和活力的生活状态,心中五味杂陈。这就是当年他们那些知青,曾经想要“扎根”、“建设”的农村吗?时代的洪流滚滚向前,却似乎将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一部分人,遗忘在了身后。

  从狗剩子家出来,肖霄的心情更加沉重。他在村子里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又来到了村小学那片摇摇欲坠的土坯房前。白天看得更清楚,那墙体的裂缝,那屋顶的破败,触目惊心。

  老支书王铁山不知何时也拄着棍子走了过来,站在他身边,一同沉默地看着这片废墟。

  “昨天你说的话……是当真?”老支书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期盼,打破了沉默。

  “当真。”肖霄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他转过身,目光坚定地看着老支书,“老支书,我肖霄说话算话。这学校,必须盖,而且要尽快盖好!让孩子们明年开春,就能在新教室里上课!”

  老支书的嘴唇哆嗦着,混浊的老眼里闪烁着泪光,他伸出那双干枯的手,再次紧紧抓住肖霄的胳膊:“肖霄……我……我代表胜利村的老少爷们,代表娃娃们……谢谢你!谢谢你啊!”

  “老支书,别这么说。这里也是我的第二故乡。”肖霄扶住老人激动得有些摇晃的身体,“这样,您今天就把村里还能主事的人都叫来,我们开个会,具体商量一下怎么办。选址、材料、施工队……这些事情都要尽快定下来。”

  “好!好!我这就去叫!”老支书像是瞬间注入了活力,拄着棍子的步伐都显得轻快了许多,急匆匆地转身去了。

  肖霄站在原地,望着老支书远去的背影,又看了看那破败的校舍,心中那股沉甸甸的责任感,变得更加具体和清晰。他知道,仅仅修一所学校,或许并不能从根本上改变胜利村的命运,但这是一个开始,是一个信号,是他对这片黑土地、对逝去的青春、对长眠于此的故人,所能做出的最直接、最真诚的回应。

  他抬起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深深地吸了一口寒冷的空气。这片土地,承载了太多的苦难与沉默,是时候,让它焕发出一些新的生机了。而这一切,需要行动,立刻,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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