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难题

　　李腾那份结合调研情况写就的《关于柳林镇当前若干问题的初步思考与建议》还没来得及在镇长办公会上正式抛出，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便以最直接、最猛烈的方式，检验着他这位新任代镇长的成色。

　　这天上午，李腾正在办公室与分管农业的副镇长孙建国商讨如何利用冬闲时节，先组织村民清淤几条最重要的排水渠，党政办主任钱有福连门都忘了敲，一脸惊慌地冲了进来。

　　“李……李镇长！不好了！小河村……小河村打……打起来了！”钱有福气喘吁吁，脸色发白。

　　李腾心里咯噔一下，猛地站起身：“怎么回事？说清楚！”

　　“是……是小河村张姓和王姓的人，为了宅基地的老纠纷，两边聚集了上百号人，拿着锄头铁锹，在村东头那块空地上对峙起来了，眼看就要动手！派出所王所长带人过去了，但人手不够，根本控制不住场面！马书记……马书记早上说去县里开会了，电话打不通！”钱有福语无伦次，但意思表达清楚了。

　　小河村！那个宗族矛盾根深蒂固的“火药桶”！李腾的脑海中瞬间闪过前几天调研时看到的泾渭分明的村落布局和村民警惕的眼神。

　　“孙镇长，你立刻联系卫生院，让他们做好准备，随时待命！钱主任，你马上通知在家的所有班子成员，立刻到楼下集合，准备去小河村！另外，继续联系马书记！”李腾快速下达指令，声音沉稳，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这是他到任后第一次面对如此大规模的群体性事件，稍有不慎，后果不堪设想。

　　孙建国和钱有福领命而去。李腾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他首先想到的是向县里汇报，但手指按在电话按键上时，他停住了。宋知远说过，要敢于独当一面。如果连这种事都要立刻向上求援，如何证明自己能胜任一方主官？他决定先独立处置，同时让钱有福以镇党委、政府名义，向县委办、县政府办和县公安局做了紧急报备。

　　楼下，车辆迅速备好。党委副书记周海、纪委书记陈浩、组织委员张丽以及几位副镇长都到了，唯独不见常务副镇长刘长根——他分管政法维稳工作。

　　“刘镇长呢？”李腾皱眉问道。

　　“刘镇长……说他老毛病犯了，头晕得厉害，去卫生院打针了。”钱有福低声汇报，眼神闪烁。

　　李腾心里一沉。早不病晚不病，偏偏这个时候病？这分明是躲事！他甚至怀疑，刘长根是否乐于见到自己在这个“火药桶”上栽跟头。压力如山般袭来。

　　“不等了，我们走！”李腾不再犹豫，率先上车。周海等人面面相觑，也只能跟上。

　　车队拉着警笛，风驰电掣般驶向小河村。越是靠近，车内的气氛越是凝重。远远地，就听见鼎沸的人声和激烈的争吵声。到达村东头那片作为冲突焦点的空地时，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空地两侧，黑压压地站满了人，一边主要以张姓村民为主，另一边则是王姓，目测加起来至少有一百五六十人。男人们大多手持锄头、铁锹、木棍，甚至还有菜刀，个个脸红脖子粗，互相指着叫骂，污言秽语不绝于耳。妇女和老人则在后面哭喊、助阵。镇派出所王所长带着五六名民警和十几名治安队员，手拉手组成一道薄弱的人墙，拼尽全力隔开双方，但如同激流中的小舟，随时可能被冲垮。空气中弥漫着暴戾的尘土味和浓烈的敌意，冲突一触即发！

　　“镇里又来人了！”

　　“当官的来了！让他们评评理！”

　　看到李腾等人下车，双方的叫骂声更响了，人群开始向前涌动，民警组成的防线瞬间压力倍增。

　　“乡亲们！静一静！我是柳林镇新任镇长李腾！大家有话好好说，千万不要动手！动手解决不了问题！”李腾没有拿扩音器，他用尽全身力气喊道，试图压过嘈杂的声浪。

　　但他的声音在沸腾的民意面前，显得如此微弱。几个情绪特别激动的小伙子甚至试图冲过警戒线，被民警死死拦住。

　　“就是他！就是他们张家占了我们王家的地基！”

　　“放屁！那是我们张家的祖辈传下来的地！你们王家想抢！”

　　“打！打这帮不讲理的！”

　　局势眼看就要失控！一旦发生械斗，流血伤亡几乎不可避免，那将是他李腾，也是柳林镇党委政府无法承受的灾难！

　　千钧一发之际，李腾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举动。他没有躲在民警身后，反而猛地推开身前的两名干部，一步跨过了那道摇摇欲坠的人墙，直接走进了双方剑拔弩张的空地中央！

　　“李镇长！”

　　“危险！”

　　周海、陈浩等人失声惊呼，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王所长也想冲过去保护，却被李腾用一个坚决的手势阻止了。

　　李腾就那样孤身一人，站在了两股即将碰撞的激流正中央。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两侧那充满敌意和愤怒的目光，能闻到空气中浓重的汗味和泥土味，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但他努力挺直脊梁，目光沉静地扫视着双方，再次高声喊道：

　　“都把家伙放下！”

　　这一声吼，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种豁出去的决绝，竟然让沸腾的场面为之一静。所有人都愣住了，没想到这个新来的年轻镇长竟有如此胆量，敢直接置身于险地。

　　“我是柳林镇的镇长！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事情，我负责！”李腾抓住这短暂的寂静，声音清晰而有力，“你们这样打打杀杀，能打出个道理来吗？打伤了人，谁去坐牢？打死了人，谁去偿命？你们的父母妻儿怎么办？！”

　　他指着空地边缘一处稍微高点的土坎：“我现在就站在这里！你们两边，各派五个说得上话、能当家的代表过来！把你们的道理，你们的委屈，当着我的面，一五一十说清楚！我李腾今天把话放在这儿，不把你们这件事理出个头绪，我绝不离开小河村！”

　　他的态度斩钉截铁，位置又处于极度危险的中央，反而形成了一种奇异的震慑力。双方躁动的人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竟没人再往前冲。

　　张姓和王姓人群中几位年纪较长、稍有威望的人低声商议了一下。他们也明白，真打起来对谁都没好处，现在镇长愿意出面主持公道，或许是个机会。

　　“好！李镇长，我们信你一回！”张姓那边一个花白头发的老者喊道。

　　“说就说！理在我们这边！”王姓那边一个中年汉子也瓮声瓮气地应道。

　　很快，双方各推举出了五名代表，大多是族里的长辈或有影响力的中年人。李腾示意周海、陈浩也过来，连同王所长，就在那土坎上，围成了一个临时调解圈。让其他干部和民警继续稳住外围人群。

　　调解从一开始就充满了火药味。双方代表争得面红耳赤，互相指责，翻扯着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旧账，从宅基地边界到灌溉用水，从祖坟位置到陈年口角，矛盾盘根错节，积怨极深。

　　李腾没有偏听偏信，他耐心地听着，不时追问细节，并让王所长根据土地台账和户籍资料进行初步核实。他发现，核心争议在于一块位于两姓居住区交界处的宅基地，历史权属确实模糊，加上多年来人口增减、房屋翻盖，界限更加不清，成了引爆长期积怨的导火索。

　　单纯依靠法律条文或者强硬裁决，显然无法真正平息这场源于宗族伦理和乡土认同的深层冲突，甚至可能激化矛盾。李腾意识到，必须找到一种既能体现公平，又能为双方宗族情感所接受的解决方案。

　　他暂停了争吵，分别与张姓、王姓的代表进行单独沟通。他不再纠缠于具体细节的对错，而是引导他们思考冲突继续下去的后果——子孙后代永无宁日，小河村永远落后，被其他村看不起。

　　“老叔，您是老辈人，德高望重。您希望看到子孙后代一直这样斗下去吗？我们能不能各退一步，找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办法，让这件事过去，让小河村有个安宁？”李腾语气诚恳，姿态放得很低。

　　同时，他了解到村里还有一位早已退休、在张王两姓中都有威望的老支书，姓韩。他立刻请周海亲自去请韩老支书出面。

　　就在调解艰难推进时，李腾接到了宋知远从县里打来的电话。显然，县委办已经将情况汇报了上去。

　　“情况怎么样？控制住了吗？”宋知远的声音透着关切和严肃。

　　“宋县长，现场暂时稳住了，我正在组织双方代表调解，情况比较复杂，是历史遗留的宗族矛盾。”李腾简要汇报。

　　“嗯，一定要确保不能发生流血事件。注意方式方法，既要讲原则，也要考虑乡情。需要县里什么支持？”宋知远问道。

　　“目前还能应对。如果需要，我再向您汇报。”李腾回答，他不想轻易动用上级力量，希望靠自己解决这第一个难题。

　　“好，保持沟通，随时汇报进展。”宋知远挂了电话。

　　有了宋知远的关注和精神支持，李腾心里更踏实了些。不久，周海请来了韩老支书。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深谙乡土规则和人情世故，在他的斡旋和劝说下，加上李腾之前铺垫的“各退一步、面向未来”的思路，双方代表的态度终于开始松动。

　　经过近四个小时艰苦卓绝的谈判、协商、甚至激烈的争吵，最终达成了一个妥协方案：争议宅基地由村里收回，作为公共用地，未来用于建设村民活动场所；村委会在别处协调一块面积相当的地基，以优惠价格提供给原先主张权利的一方；双方族长共同承诺，约束本族子弟，自此不再因此事滋生事端。

　　当这个方案在土坎上宣布时，尽管仍有少数人嘀咕不满，但大多数村民，尤其是经历了漫长争斗感到疲惫的村民，都松了一口气。在韩老支书和双方族长的劝说下，聚集的人群开始慢慢散去。

　　当最后一名村民离开，夕阳的余晖已经洒满了空地。李腾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疲惫，嗓子沙哑，双腿如同灌了铅。但他心里，却充满了首战告捷的欣慰和巨大的成就感。他成功地避免了一场流血冲突，用智慧和勇气，为这个“矛盾窝子”村暂时拆除了引信。

　　回去的车上，周海由衷地说：“李镇长，今天多亏了您！真是太险了！”其他干部也纷纷附和，看李腾的眼神里，多了几分真正的敬佩。

　　然而，李腾也清楚地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平息，小河村的深层矛盾并未根除。而且，刘长根的“恰到好处”的生病，以及马德明书记在关键时刻的“缺席”，都像一根根刺，提醒着他柳林镇政治生态的复杂。

　　晚上，他再次拨通宋知远的电话，详细汇报了处置过程和结果。

　　宋知远听完，沉默了片刻，说道：“处理得不错，有胆有识，也懂得运用策略。不过，这只是开始。基层工作，就是不断地面对和解决一个又一个难题。戒骄戒躁，继续努力。”

　　挂了电话，李腾站在宿舍窗前。柳林镇的夜空，星疏月朗。经过这一天的惊心动魄，他感觉自己真正触摸到了基层脉搏的剧烈跳动。首遇难题，他挺过来了。但这仅仅是他在柳林镇漫长征程中的第一个考验。未来，还有更多、更复杂的挑战在等待着他。而那个一直未曾正面交锋的常务副镇长刘长根，其真实的立场和能量，也让他更加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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