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盐引风云

　　街头的驱魔闹剧，如同一声刺耳的锣响，彻底敲碎了陈潇心中最后一丝对此世道的幻想。那满身的污秽可以洗净，但那份深入骨髓的冰冷与决绝，却已彻底融入他的骨血。他不再沉湎于悲伤，也不再仅仅是愤怒。他将那焚心蚀骨的痛楚与滔天的恨意，尽数压入心底，化为了一种近乎冷酷的、摧毁敌人的力量。

　　他没有回那个令他窒息的陈府，而是直接去了他在京城另一处不为人知的秘密办公地点——一间看似普通的货栈后院。这里，聚集着少数几位他完全信任、且精通数算、律例的幕僚，也是他许多超越时代构想的试验田。

　　“拿近三年两淮、两浙盐引发放、转运、核销的所有卷宗来。”陈潇的声音平静无波，甚至比以往更加清晰冷静，只是那眼底深处跃动的，不再是理想的光芒，而是一种冰封的火焰。“还有，所有与郡王府，以及已知与‘空心人’有牵连的盐商名录、账目往来，尽可能搜集。”

　　幕僚们感受到他身上那股不同以往的低气压，不敢多问，立刻忙碌起来。

　　烛火彻夜未明。陈潇埋首于浩繁的卷宗与数字之中，那双曾用来描绘未来蓝图、调制奇异香水的手，此刻正飞速地演算、勾画、分析。盐，乃国之重器，亦是贪腐温床，更是郡王及其党羽重要的财源之一。旧的盐引制度，权贵勾结，把持盐路，层层盘剥，盐价高企，民怨沸腾，而巨额利润则流入了少数人的口袋。

　　他要撬动的，正是这块最坚硬的基石。

　　数日后，一份条理清晰、直指要害的《盐引新政疏》被悄然呈递至通政司，随即摆上了永乐帝的案头。

　　奏疏的核心内容石破天惊：

　　一、 改“窝本”为“竞标”：废除盐引世袭、权贵指定的“窝本”制度，引入公开竞标。无论出身，只需缴纳足额保证金，皆可参与各盐场引盐的经销权竞标，价高者得，过程公示。

　　二、 设“盐引转运司”：于主要产盐区及转运枢纽设立直属户部的转运司，统一负责盐引的发放、核验、运输协调，切断地方官员与盐商的私下勾连。

　　三、 行“盐税一体化”：将以往繁杂的盐课、杂税合并为统一的盐税，于转运环节一次性征收，简化流程，减少贪腐空间，并明确将部分税收用于盐道维护与边境军需，堵住悠悠众口。

　　四、 严查“旧引积弊”：勒令所有持有旧盐引者，限期至转运司登记核验，凡有伪造、重复、违规转让者，一律作废，并追究相关人等责任。

　　这四条，条条如刀，精准地砍向了依附在旧盐政上的既得利益集团，尤其是那些与郡王关系密切的大盐商！竞标打破了他们的垄断，转运司夺走了他们的操作空间，税制改革让他们难以偷漏，清查旧引更是直指他们以往通过不法手段囤积居奇、操纵盐价的命门！

　　奏疏中，陈潇不仅提出了纲领，更附上了详尽的实施细则、预期成效分析（包括国库增收、盐价平抑的估算），甚至对可能出现的反对声音和应对策略都做了预判。其思路之缜密，眼光之毒辣，手段之老练，完全不像一个沉浸在悲伤中的年轻人，更像一个在商海政坛沉浮数十年的巨擘。

　　永乐帝览毕，久久沉默。他深知此策一旦推行，必将引起朝野巨大震动，触及无数人的利益。但奏疏中描绘的蓝图——充盈的国库、平抑的盐价、被斩断的权贵黑手——又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更重要的是，此举能极大地削弱郡王的经济根基！

　　“准奏。”朱棣最终吐出了这两个字，眼神锐利，“着户部、都察院协同陈潇，即日推行《盐引新政》，敢有阻挠者，以谋逆论！”

　　圣旨一下，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整个大明朝的盐业，乃至相关的官场、江湖，瞬间炸开了锅！

　　漕帮总舵，位于京杭大运河畔的繁华之地。

　　帮主雷万钧，一个身材魁梧、满面虬髯的汉子，正对着几位分舵主大发雷霆，蒲扇般的大手将面前的紫檀木桌拍得砰砰作响。

　　“他娘的！陈潇这小子是疯了不成？！盐引新政？！竞标？！还要设什么狗屁转运司？！”雷万钧声如洪钟，震得屋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咱们漕帮，靠着运盐，养活了多少兄弟？上下打点，维系着多少关系？他这一刀下来，是要断咱们的活路啊！”

　　一位精瘦的分舵主忧心忡忡地道：“帮主，关键是……以往那些相熟的大盐商，好多都跟郡王府那边关系匪浅，他们要是倒了，或者被新政卡住了脖子，咱们的盐运生意起码得少七成！而且那转运司一设，以后运盐的路线、时间，都得听他们调配，咱们还有多少油水可捞？”

　　“是啊帮主，这新政来势汹汹，背后是皇帝老子点头的，硬抗恐怕……”

　　“硬抗？谁说要硬抗了？”雷万钧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与狠厉，“皇帝要推行新政，咱们拦不住。但别忘了，这运河上下，还是咱们漕帮说了算！他陈潇有张良计，咱们就没有过墙梯？”

　　他压低了声音，对心腹吩咐道：“去，给下面各码头、各分舵传话，从即日起，所有涉及新政盐引的船只，查验要‘格外仔细’，装卸要‘格外小心’，航道嘛……偶尔出点‘意外’堵塞一下，也是难免的。总之，要让朝廷，让那姓陈的小子知道，离了咱们漕帮，他这新政，寸步难行！”

　　他顿了顿，眼中精光闪烁：“另外，派人去接触一下其他几家大帮会，还有……那些跟郡王府不对路的势力。这江湖，要变天了，咱们也得早点找好下家，别在一棵树上吊死！”

　　蜀中，唐家堡。

　　云雾缭绕的深谷绝壁之下，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鬼见愁”。传闻数月前，叛徒唐三窃取门中“十大暗器”图谱（实则为一些基础机关术与外围暗器制作法）后，于此地被唐门高手逼入绝境，最终跳崖身亡，尸骨无存。

　　然而，此刻，在远离唐家堡的北方，一座隐秘的庄园内。

　　一个脸色苍白、眼神阴鸷、左臂有些不自然蜷缩的男子，正对着一位身着华服、背对着他的身影躬身行礼。若是唐门中人在此，定会惊骇欲绝，此人正是那本该粉身碎骨的唐三！

　　“多谢贵人搭救之恩。”唐三的声音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沙哑与谄媚，“唐三这条命，以后就是贵人的了。”

　　那华服身影缓缓转过身，面容笼罩在阴影中，看不真切，只听到一个低沉而威严的声音：“听说，你从唐门带出来些有趣的小玩意儿？”

　　唐三眼中闪过一丝得意，连忙从怀中取出几张绘制着精巧结构的图纸，恭敬呈上：“不敢隐瞒贵人，此乃唐门不传之秘，‘暴雨梨花针’、‘佛怒唐莲’等十大暗器的核心图谱！有它们在，足以武装一支精锐之师，为您扫平障碍！”

　　那贵人接过图纸，随意翻看了几眼，嘴角似乎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带着讥诮的弧度。他身为郡王心腹，见识广博，自然看得出这些图纸上所载，虽也算精巧，但距离唐门真正压箱底的绝技，恐怕相去甚远。不过，用来对付一般江湖人士，或者进行一些见不得光的行动，倒也足够了。

　　“很好。”贵人将图纸收起，声音听不出喜怒，“你且在此安心养伤。日后，自有你用武之地。”

　　“是！是！”唐三激动地应道，自以为找到了新的靠山，却不知自己窃取的，不过是些边角料，更不知自己已然卷入了一场远比唐门内斗更加凶险万分的滔天巨浪之中。

　　而在京城那间不起眼的货栈后院，陈潇正对着一张巨大的大明盐务舆图，用朱笔在上面圈点勾画。窗外是因此番盐引新政而掀起的惊涛骇浪，而他的眼神，却只有一片冰冷的沉静。

　　经济之战，无声，却同样致命。这只是他反击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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