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中考那年,我凭运气上了县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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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考那年,出事的不是我,是数学卷子。这句话听上去像在凡尔赛,但真说出来的时候,我自己都觉得别扭。
一晃三年。
从我被卷进重点班开始,日子就像被人按了“倍速键”。
初二上、初二下、初三上……每个学期都长得差不多:早自习困、晚自习困、中间上课也困。
唯一稳定不变的是——我运气一直挺好。
月考时,某次英语完形填空我靠语感乱选,结果对了二十个;
数学有一回,我大题算岔了方向,中间过程错得离谱,最后数字阴差阳错写对了,批卷老师给了大部分分;
物理小测没复习,考前跟同桌借了一眼公式表,结果考题全是那几条。
久而久之,我难免有点飘。
不是那种“老子天下第一”的飘,是那种——
“我好像天生比别人多一只看不见的手,会在最后一秒帮我按一下正确答案。”
你说我不努力吧,也不是不学。卷子我也做,课我也听,只不过跟班里那些眼里只有题的人比起来,我明显没那么拼。
他们是“对着题往死里钻”;
我更像“先做一点,剩下交给命”。
中考前一个月,学校气压低到连风扇都不敢转快。
走廊里贴满了倒计时牌:30天、29天、28天……每过一天,数字少一个,人的黑眼圈多一圈。
晚自习,前排有人默背化学方程式背到嘴皮子起泡;后排有人拿着卷子哭——真哭,那种压抑的抽噎声,连老师都没心思骂。
只有我,夹在中间 irgendwo。
桌洞里的那本小破“账本”,已经被我翻得卷边。
上面多了很多条:
“某年×月×日,镇上同学因成绩不达标被父母训哭。”
“某月×日,古柳某家猪瘟,赔钱。”
“某月×日,苏家小卖部又压了一批货。”
记录越多,我越不敢说自己“努力不够”。
因为一旦承认自己不够努力,那我所有的好结果就只剩下两个字——抢的。
中考前一天,班主任照例要来一波“临门一脚鸡血 迷信套餐”。
“明天考试,吃早饭一定要吃鸡蛋,寓意‘旗开得胜’。”
“不要吃面条,容易缠。”
“路上看见红旗可以在心里默念一下祝愿。”
他讲这些的时候,我看着他手上的名单——那是一个个孩子的名字同时变成不同颜色的未来。
晚自习快结束时,杨静把我叫出教室。
“明天紧张不紧张?”她问。
“还行吧。”我说,“紧张也得考,不紧张也得考。”
“嘴上挺硬。”
她盯着我看了几秒:“林宴,你知道你这一届跟以前几届,有什么不一样吗?”
“题更难?”
“不是。”
她摇头:“这一届,运气特别重要。”
“……”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我有点意外。
“不是迷信那种运气,是现实。”她说,“今年政策改了,县一中的名额少了,镇上学校多了,指标一刀切下来,能出去的少了一截。”
“在一条窄路上挤的人越多,谁踩空一步,谁就掉下去。”
她顿了顿:“你这种人,不踩空也能被别人说是‘运气好’。”
“老师,你是不是在安慰我?”我笑。
“我在提醒你。”她说,“明天能做的就一件事——不要故意把自己往坑里拱。”
她拍拍我肩:“别想着用什么玄学办法‘保佑考试’,你给我老老实实按平时该做多少做多少。”
“至于运气那一块——”
她看了我一眼,“不是你求来的,是你把前面的事做好后,多出来的一点零头。”
我点点头,没反驳。
但我心里清楚:
到了考场那种地方,人是很难只相信自己努力的。
中考那天,天热得离谱。
我穿着学校统一发的浅蓝色T恤,站在考点门口,看着那条被人挤得水泄不通的街,心里有一瞬间的恍惚。
——这条路,走过去,可能就不是原来那条路了。
门口挂着条大红布条:“祝××镇考生金榜题名”。
家长挤在警戒线外,有的给孩子扇扇子,有的往孩子嘴里塞最后一颗巧克力。
我妈没来,她要在家看店。我爸请不了假,托了我舅舅送我来。
舅舅递给我一个煮鸡蛋:“路上没摔吧?”
“摔了也得吃。”我接过来,剥壳的时候被烫了一下。
“你就好好考。”舅舅说,“别想乱七八糟的。”
“知道了。”
走进考场那一刻,我突然很想回头看一眼——不是看亲戚,是看那条路。
但监考老师已经在喊:“手机关机!快点进来!”
考场里,桌子排得整整齐齐,窗户开了一半,风从走廊那边挤进来,带着一点尘土味。
第一科语文,正常发挥。
第二科理综,我靠着平时的记忆把公式一条条往答题纸上怼。
第三天上午,数学。
——重头戏。
卷子发下来的时候,纸张油墨味有点重,我深吸了一口,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前面选择题,手感还行。
有两三道我纠结了一下,最后凭直觉选了一个。
填空题部分,有一题我明显没算出来,只能先空着。
到大题的时候,前两道还能按套路写,到了最后一两题,整张纸在我眼里开始变模糊。
我盯着那几个字母和符号,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很不合时宜的画面——
老柳树下罗半仙说“你已经是一盆”的那个手势。
“集中注意力。”我在心里骂自己,“别在这里搞玄学。”
时间过了一半,监考老师的拖鞋在地面上来回摩擦,发出“刷刷”的声音。
我硬着头皮,把会的都写了。
不会的那一题,我干脆写了一点过程,把能想到的公式全部往上抄——
哪怕骗点同情分。
收卷铃响前十分钟,我把卷子从头到尾又扫了一遍,看到有几道选择题心里发虚,想改,又不敢改。
从小到大,大部分时候,第一眼那选项都挺照顾我的。
“好了,停笔。”监考老师收卷。
我交卷那一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完了,数学这科,靠不上什么“欧皇”了。
结果下午风向就变了。
数学考完当天下午,学校就炸锅了。
传言先在办公室里发酵,再顺着老师们的表情一路传到学生耳朵里。
“数学卷有印错的?”
“说是后面一道大题题干有问题。”
“听说有几个考点压根没印全。”
消息越传越玄乎,到最后,大家都确定了一件事:
——教育局要出来“统一处理”。
晚上自习前,班主任进来,脸上的表情可以用四个字形容:见怪不怪。
“好了,都别猜,通知刚下来。”
教室瞬间安静。
“因为数学试卷后面某道大题印刷有误,为保证公平,”他念文件,“这一题作废,数学总分改由前面部分加权折算。”
“简单说——前面的选择、填空占比会提高一点。”
底下先是一阵寂静,然后是此起彼伏的反应。
“完了完了,我选择全是乱选的。”
“那我大题辛辛苦苦写了半小时,白写?”
“天哪,那不是谁选择好谁赚大了?”
我坐在座位上,心里“咚”地一声。
——我选择题挺好的。
甚至可以说,这套卷子里我最不心虚的部分,就是选择题。
“别哀嚎了。”班主任叹气,“事情已经这样,谁也改不了。”
他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种说不清的意味——像是在说“你小子走大运了”,又像是在说“你小心点”。
那天晚上,我写了一页数学卷,写到笔尖都快戳穿纸。
不是在补知识,是在消耗负罪感。
中考成绩放榜那天,镇上的大喇叭又开始发光发热。
“××镇中学,中考再创佳绩……”
我一大早就被吵醒,摸起手机看短信。
县教育局发的成绩查询短信比我家亲戚还要快。
“总分:×××;语文:××;数学:××;理综:××;英语:××。”
我先看总分——超过县一中录取线一点点。
然后往下看数学:
……是我有史以来最高的一次。
尤其是选择题部分,基本没有错。
我心里一阵发麻。
这要不是抢风,那叫什么?
学校门口贴了榜,名字黑白两色排成一列列。
我在第三张纸上看见自己的名字,后面标注的是“推荐县一中重点班”。
身后有人小声说:“他又不是第一次运气好。”
“哎,你别这么说,人家至少考上了。”
“那我们这些人算啥?命不好?”
这种话我听多了,从“欧皇”到“福星”,从镇上一中到县一中,词换来换去,意思都差不多——
你成功,不是因为你比别人行,是因为你比别人顺。
崔大宝挤过来,拍我一巴掌:“哎哟,县一中啊,牛逼。”
“你呢?”
“差一点。”他耸耸肩,“我去普通高中,至少不用天天跟你这欧皇坐一桌吃饭。”
他笑得不算难看,只是眼角有点僵。
“要不我们换换?”我半真半假,“你上县一中,我去普高。”
“滚。”他骂了一句,“你以为这是换座位?”
说完,他低头看了一眼榜单上自己的名字,笑了一下:“算了,我这样已经不错了。”
空气里充满了“差一点”“刚刚好”“没办法”的味道。
只有少数几个人,像我这样,被那根线勾了上去。
下午,杨静把我叫到办公室。
她背对着门站在窗边,手里拿着我的成绩单。
“进来。”她没回头。
“老师。”
我站在桌子边,有点不知道手往哪儿放。
她看了我一眼:“考得不错。”
“侥幸。”我下意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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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倒还挺诚实。”
她把成绩单在桌上放平:“数学这科。”
“我知道。”我说,“卷子出了点问题。”
“那一道废掉的大题,如果按原计划算,你未必有现在这个分。”
“嗯。”
“你爽不爽?”她问。
这个问题来得有点直接。
“有一点。”我没否认,“毕竟谁不想考好。”
“那你难不难受?”
“……”
我犹豫了一秒:“也有一点。”
她嘴角微不可察勾了一下:“你现在这张脸,看起来像刚偷吃完东西怕被发现的小猫。”
我被比喻弄得有点想笑又笑不出来。
“林宴。”她把手指在成绩单上敲了一下,“这不是你人生最后一次占到运气的便宜。”
“以后你还会有很多次——有的是考试,有的是工作,有的是别人一辈子求不到的机会,可能都自己送上门。”
“听起来挺好。”我试着开玩笑。
“好是好。”她点头,“但有个风险。”
“什么风险?”
她看着我,一字一顿:
“运气好的人,更容易忘记——别人有多努力。”
这句话比任何鸡汤都重。
办公室里那台老吊扇吱嘎吱嘎地转,像在给这句话配背景音。
“你现在看到的是,你上了县一中。”她继续说,“你看不见的是——有多少人,是从小学开始就比你用功,比你听话,比你‘听话到讨厌’,结果今天连普高线都踩不到。”
她不是在指责我,她是在陈述一个残酷的统计事实。
“我不是让你为所有人愧疚。”她说,“愧疚也改变不了什么。”
“我只是提醒你——以后别一张嘴就说‘只要努力就行’这种话。你自己都知道不止努力。”
我有点想反驳:“我也努力了。”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因为我知道她说得对。
“你可以享受你的运气。”她收起成绩单,“但你至少要记得,它不是白来的。”
“你身后,有一堆人帮你垫着。”
我脑子里突然闪过很多画面:
阿峰车祸、阿华二表哥从脚手架上摔下去、老马菜地、苏家小卖部一箱箱压货……
还有昨晚我在账本上写的那一行行字。
“回去吧。”她挥挥手,“恭喜你。”
我站在原地,愣了一秒,最后只挤出一句:“老师,那你恭喜的时候,真心吗?”
她笑了一下:“一半真心,一半担心。”
“哪一半多一点?”
“看你以后怎么活。”
几天后,我拎着录取通知书回了古柳。
村口的风,像往年一样热,只是人心不太一样。
“考上县一中啦?”
“哎哟,我们村有出息了。”
“以后别忘了回来看看我们这些老骨头。”
我妈在家里忙着张罗菜,说要晚上请几桌亲戚“热闹热闹”。
亲戚来了,嘴上都挺甜:
“林宴这孩子,从小就聪明。”
“你看人家小宴子,人家就是争气。”
“我们家那几个,唉,没这命。”
我听到这句“没这命”的次数,多到想拿笔计数。
饭桌上有人问:“你们县一中是不是有空调?”
我说:“应该有吧。”
“啧,那就不是我们这些穷人娃去的地方。”
他们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里是羡慕、酸、还有一点不自觉的怨气。
吃完饭,我找借口溜出去,沿着小路走到河边。
河水还是那条河,晚霞映在水面上,颜色有点诡异的好看。
有人坐在石头上,拿小石子往水里丢。
马尾辫、T恤、拖鞋。
不用看脸,我也知道是谁。
“哟,县一中同学。”苏小杏没回头,“下凡啦?”
“下来透透气。”我在她旁边坐下,“家里太吵。”
“那你以后就习惯吧。”她说,“你这一回,村里够嚼一阵子的。”
“嚼多久?”
“看你以后飞多高。”她冷冷,“飞得越高,嚼得越久。”
她手里的石子一个一个丢,溅起一圈圈水花。
“恭喜啊,林宴同学。”她说,“你上县一中了。”
我转头看她,她盯着水面,表情看不清。
“你呢?”我问,“你考得怎么样?”
“还行。”她嘴角一勾,“刚够上镇上的普高。”
“那也挺好。”
“挺好个屁。”她咬了一下嘴唇,“我妈说,‘你看看人家林宴’,我爸说,‘你看看人家林宴’。”
“全村都在看你。”她扭头盯着我,“你不累啊?”
我被她这一眼看得有点发毛:“我又没让他们看。”
“是啊,你没让。”她低头,把最后一颗石子捏在指尖,“但这不妨碍他们看。”
她把石子往水里一丢:“你一走,我们村就只剩下不走运的了。”
——
然后呢?
那天晚上回家,我翻开小破本,在第一页空白处写了几个大字:
“中考:我上去了,很多人没上去。”
写完我才发现——
从那一刻开始,我已经很难再用“运气好”这四个字轻描淡写地形容自己的一生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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