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工牌下的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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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头,回望过去,感觉像翻箱底掏出一件褪色变形的花衬衫。那花样,那款式,搁现在看土得掉渣,可那就是当年的时髦,裹着一身汗水和傻气的青春。我是谁?一个在时代褶皱里扑腾的小人物,07年那个当口,被两股大浪裹挟着往前走——一股叫电商崛起,拍得山响;一股叫银行变革,暗流汹涌。我的故事,就在这浪头子底下开始了。那会儿我刚在深发展扎根。啥叫深发展?搁当年,就是南方金融改革前沿阵地上的一杆新旗,招人显眼,步子也野。我工号老靠前,“资深客户经理”的头衔听着唬人,烫金的字,在塑料牌上反着光。第一次发工资条到手,那数字,差点没绷住笑——700块!搁杭州城里,连个像样的猪肝面都嗦不痛快。三瑞大厦下面是庆春路,梧桐叶子飘下来都比我钱包厚。住的地儿?定海新村二楼,一个月三百二,一块棕丝床板,一个放门口才能煮饭的电饭锅,榨菜开袋的“嘶啦”声,就是我那会儿最富贵的交响乐。
跟我一块儿遭罪的,是汪佳。她妈妈在金华兰溪给格力空调打理财务,经常来杭州参加培训,说话带点金华“喂”的尾音,特有派头。那时候,大学同学朱佳林也是我们这间出租房的常客,刚出校园,大家都差不多,穷得叮当响。佳林只要来蹭饭,我和汪佳心照不宣,看见他进门,煮饭时就多加一碗米。汪妈妈心疼我们,隔三差五用搪瓷缸子寄点梅干菜烧肉,打开盖子,香味儿能馋死个人——满满当当全是梅干菜烧肉!油亮油亮的肥肉片,吸饱了菜香的瘦肉块,配着梅干菜那特殊的咸鲜。那是我们清汤寡水日子里,最浓墨重彩的一笔!穷是穷点,但哥几个凑一块儿,眼睛里都有光,对以后的日子,心里头有热乎气儿,觉得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
我的饭碗,就是把深发展的信用卡,塞进杭州城里形形色色的口袋里。这活儿,听着高大上,干起来像跑江湖卖艺。印象最深就是和华丰停车场干上了。那地方公交车进进出出,都是跑江湖的司机师傅,力气大,嗓门大,钱包深浅不好说。我和傅军俩,像两支特种小分队。傅军这家伙,猛!半夜揣半瓶二锅头,裹个军大衣,“哐当”推开我出租屋的门,喷着白气儿说:“老汪!别躺尸了,公交公司那帮司机,就等凌晨三四点交接班的时候下手!”得!没二话,麻溜跟上。数九寒天,蹲在停车场调度室,冻得直哆嗦,可当第一个司机师傅接过表格,签下自己名字的时候,心里就格外暖。五点十七分!我觉得自个儿不是经理,是打了一场胜仗归来的兵。后来有天遇上雹子,噼里啪啦砸得公交车顶直响,我跟傅军偷偷钻进一辆空车抽烟。听着那动静,竟然觉得格外舒坦,比在银行里开晨会听领导打气儿都提神!
最难的硬骨头,绝对是001集团那帮人精。台资企业,规矩多,门难进,脸难看。我跟张其中两个生瓜蛋子,愣是在人家食堂门口杵了七天七夜!人模狗样地穿着西装,里头衬衫都快馊了。瞅准时机就跟目标人物“偶遇”,堆着笑脸递申请表。现在想想,真挺野,但就靠这野路子,愣是三天签下两百份!签完最后一个字,人差点散架,趴窗户上一看,窗外的晚霞金灿灿的,跟信用卡上的烫金字印一起,好像整个世界都在给我们打光。
干活得有点基本装备,那时候最好的坐骑是辆电瓶车,小毛驴一骑,整个杭城都是我的销售舞台,那个年代电瓶车被偷过不少次。现在骑着捷安特穿梭城里,等红绿灯发呆的功夫,眼前偶尔就会闪过梧桐树的影子,跟当年扫楼时瞥见的那些高档写字楼里的百叶窗光影一模一样。路过余杭塘路,看见便利店门口那些新入职的信用卡专员,小年轻啃着饭团,脖子上挂工牌的带子,居然还是2006年那批深蓝色!偶尔翻出我的工牌,照片早就糊得看不清鼻子眼了,就那“工号007”几个烫金的小字儿,还倔强地亮着,像在证明哥们儿当年也是条“好汉”。
眼瞅着业务好像顺了,日子似乎该往上走?结果公司一纸“薪资改革方案”给我砸懵了。邮件是和淘宝旺旺那魔性的“叮咚”声一起蹦出来的,屏幕上是冷冰冰的Excel,底薪那栏孤零零顶着1800的数字,比旺旺对话框里买家催我“亲,今天发货吗?”那行字儿更让我心头发慌。就在这尴尬时候,隔壁坐下个穿香奈儿的女士,人家优雅地呷着咖啡,随手拍在桌上的深发展黑金卡,在吊灯底下泛着冷光。那光,晃得我眼疼,一下子让我想起上周在001集团签大单时,那个台商高管签字时,笔尖“沙”地一声滑过协议书的脆响,那声音现在听着都有点刺耳了。
这反差,太他妈大了!咋回事?我脑子正乱着呢,手机猛地“叮咚”一声蹦出来个新闻推送——易趣网市场份额暴跌!抬头一看窗外,好家伙,淘宝商城的广告飞艇,硕大一个,慢悠悠飘过庆春路大楼顶,投到会议桌上的阴影,一块一块的,活脱脱就是当年我和兄弟们钻在物流中心扫楼时,货车拖斗底下的那些集装箱方阵!我盯着飞艇,又瞄了一眼桌上飞艇的倒影,心里头咯噔一下:这电商的浪头,是要把地面上的零售堡垒冲塌吗?看看淘宝年度报告里那169亿成交额,金光闪闪跟瀑布似的冲下来,沃尔玛这类外国巨无霸在咱这儿修的堤坝,怕真是要摇摇欲坠了。世界变得太快了!
不光银行催命,副业也逼人。我那十平米的出租屋,都快改成小型服装作坊了。堆满了从四季青倒腾来的各种衣服,我正琢磨着换到汽车东站去,找个大点的房子,手机铃声炸起来,是王婷:“老汪!绿色通道批了!”她把工牌拍在会议桌上的声儿都仿佛能隔着线传过来,“老前辈了,该换身行头了吧!”还没等我回神儿,她紧接着又甩一句:“传化物流,三百套职业装!赶紧的!”电话里背景音特神奇,键盘敲得噼里啪啦,跟淘宝旺旺的“叮咚叮咚”混在一起,像一首特别魔幻的时代协奏曲。
忙得像陀螺。大清早穿着新买的行头,踩着锃亮的皮鞋往公司走,清理办公桌积攒的“历史文献”。哗啦!一叠纸里掉出张发黄的复印件——06年入职时自己填的第一张信用卡申请表复印件。白纸黑字,月薪那一栏,赫然是我那会儿一笔一划写下的:700元。这个数字,像一个时光隧道,嗖一下就把我拽回了去年刚入职的时候,每天一大早我抱着个大馒头,缩在三瑞大厦的消防通道不锈钢扶手上啃,中央空调的凉气顺着脊椎骨往上爬。往下看,庆春路的梧桐叶在湿漉漉的晨雾里往下掉,晃晃悠悠,像极了当年我填表出错撕了又写、写了又撕的表格。那才半年功夫,世界颠了个儿,我自己也稀里糊涂上了趟云霄飞车。
2007年的开春,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拧了一把——老家来的电话,说奶奶摔了,躺床上动不了了。心里那点刚冒头的得意,哗啦一下全凉了。赶回老家,推开院门,一股子老宅特有的潮湿青苔味儿混着消毒水味儿涌出来。奶奶陷在那床洗得发白的蓝印花被褥里,瘦得吓人,手腕从旧棉袄袖管里伸出来,细细一把,摸着像晒了几天的干丝瓜瓤。“小闲回来啦?”她就说了这么一句,眼窝里那点亮光闪了一下,就再撑不起身子。我扶着她的肩膀,骨头隔了几层布都硌得人心里发慌。这还是当年能在晒谷场挥舞大竹匾,把几百斤稻谷翻得哗哗响的那个奶奶吗?座钟敲了七下,天就黑透了。婶婶端来汤药,她喝两口就别过脸,勺子碰着碗沿儿那清脆的一声,撞得我心脏直抽抽。这才发现她那头花白的头发,比窗外没化干净的残雪还刺眼。年前张罗着给我们包荠菜饺子的那股劲儿,消散得无影无踪。她总念叨说后院的香椿芽红了就该开坛腌咸菜,现在芽子紫了红,红透了,那个粗盐腌咸菜的青花坛子还孤零零地蹲在墙角。她的时间,好像被谁偷偷按了暂停键,停在了不能下床的那一刻。
守夜的时候,听着吊瓶里的药水一滴一滴慢慢流进她的血管,声音在死静的夜里放得老大。我数着她的脉搏,一下,一下,就像捏着沙漏里永远数不完的沙子。床头柜上压着她的体检单,奇怪得很,血压76\/110,心跳正常得像个教科书,肝啊肾啊一点毛病没有。可眼前的奶奶,就像灶膛里快烧尽的炭火,没啥大的毛病,就是生命的那股子热乎气儿,丝丝缕缕往外冒,眼瞅着就要熄了。
第二天给她梳头,牛角梳齿上缠着灰白的头发丝。以前堂姐会偷偷剪下自己头发给她掺着做发髻,现在没了。屋里挂着张老照片,照片里六十岁的奶奶穿着旧列宁装,抱着穿开裆裤的我,后面那棵香椿树才碗口粗。现在树影都挪到窗户上了,再遮不住镜子里那张布满深沟的脸。她突然开口,眼睛混混沌沌地对着窗上的雾气:“她说灶上还煨着百合粥,让我记得去吃…”我手里的梳子“啪嗒”就掉了。镜面上一层水汽,是我和她两个人的眼泪呵出来的吧?白天家里人忙着准备迎接所谓“奇迹”,下午表姐抱着新织好的厚毛线袜进来,脸上全是小心翼翼的期待。到了晚上,奶奶开始喊早就不在的老人儿的名字,我小心地蘸湿了棉签,给她擦干裂的嘴唇。
后半夜起了大风,窗户外头香椿树的影子在窗户纸上狂舞,像要把纸捅破。我窝在嘎吱响的老竹躺椅上,听着她的呼吸,长一阵短一阵,心也跟着上上下下抖。五更天,鸡终于叫了,她忽然睁开眼,眼神清亮得像十年前那个冬天招呼我吃新炒花生米的老太太:“小闲,别总守着我了,回杭州上班去。”我知道她这人犟,躺床上比病痛更磨她性子。看着她倔强抿起的嘴,我好像又看见十几年前在晒谷场上叉腰训我踩坏了稻子的老太太——那时候她的皱纹,还没像现在这样,被岁月反复揉搓得跟用久的麻布似的。拗不过她,我只得又坐上了回杭州的车。
回到钢筋水泥的丛林里,总想着法子让她心里透透气。每天黄昏穿过武林广场,我都在报刊亭买份新鲜出炉的《都市快报》。打电话念给她听,她最爱市井新闻,说比闻医院消毒水味儿活泛一百倍。有回报上说龙翔桥新开了家嵊州小吃,招牌糟鸡地道得很。我下了班儿屁颠屁颠跑去排队,买回来糟鸡和香糕。后来听爸爸说,她像小老鼠一样,把糟鸡那点香喷喷的汤汁儿拌在粥里吃了个精光,却把香糕塞在了枕头底下压着,念叨着“等小闲回来一起吃”。这话,听得我鼻子直发酸。
后来在河坊街溜达,一眼相中一根湘妃竹拐杖,深褐色的竹竿上有自然的斑点花纹,握把还雕着并蒂莲。店家说是湖南老手艺人做的,我看着它,脑子里想的却是油菜花开时,奶奶拄着它走在田埂上,裤脚沾满碎金花粉的样子——那景象,就是我童年记忆里永远追着跑的一片晴天。
半夜给家里打电话,电流的噪音伴着蛐蛐叫的背景音。老爸压低声音说:“今天能自己走到院门口瞅那棵桃树了。”那头传来奶奶的声音,带着被夜气润湿的疲惫:“花苞子结得比往年都密,许是你上回买的肥料管用?”我攥紧电话蜷在出租屋咯吱作响的棕丝床上,忽然想起小时候出水痘发烧,她也是这样隔着蚊帐给我讲田螺姑娘,烛火的光把她影子打在土墙上,晃晃悠悠,就把这么多年给晃过去了。
钱塘江的潮声越来越雄壮了。心像是被那潮水推着走,我抽空去了灵隐寺。在袅袅香火里供上一盏长明灯,金灿灿的灯盏上刻着《药师经》。火苗跳跃间,我好像看见奶奶在灶台前熬枇杷膏的身影,蒸汽把她的皱纹弄得模模糊糊;看见台风天她打着旧油纸伞在村口等我,脚边踩碎的水洼里盛着彩虹的碎片;看见高考发榜那天她捧着录取通知书又哭又笑,那指头粗糙得像老树皮,一遍遍摸着录取通知书上“杭州”俩字,生怕是场梦。
2007年的某个平平无奇的日子,老家寄来个包裹。一层层旧报纸打开,里面是用草绳扎着棉布的大青瓷罐子。掀开布盖子,一股子雪里蕻混着花椒的咸鲜气直冲脑门。罐子里是新腌好的樱桃萝卜!那是春天时我回老家,特意在院子里种下的一小片。附着的纸条是婶婶代笔,歪歪扭扭写着:“你捯饬的萝卜腌好了,不许总吃快餐!”最后一个感叹号那儿,墨都洇开了一团,也不知道是写信时碰上了露水,还是…别的啥湿东西。我抱着那罐子站在阳台,远远看着西湖那边,雷峰塔在稀薄的晨雾里轮廓渐渐清晰。
2007年的春风,揉着这股咸菜的香气和淡淡的药香,带来了运河货轮悠长的汽笛声。我知道西湖边的柳浪闻莺,早樱快开了。等奶奶再好一些,能坐长途车了,我第一件事就得带她去平湖秋月看看那十里荷花。那些她错过的西湖四季,我得像小时候她掰着指头教我数二十四节气那样,在日升月落里,把错过的时光,一点一点给缝回来。
这年春天还有个小插曲。汪佳妈妈,就是那位格力的财务铁娘子,来杭州参加省里的税务培训。戴维斯酒店大堂,我再次见到这位传说中的人物。她胸前别着格力工牌,端庄,挺拔,讲话带着点金华官话的味道,特别是尾音那个“喂”字,像带着钩,特有韵味。她夸人直接得很:“汪经理年轻有为啊。”眼神亮堂,手腕上戴着块秀气又不失大方的手表。汪佳跟在后面,有点局促,头发上还别着个兰溪特有的锡雕发簪,听说是诸葛八卦村老匠人手艺。她走过身边时,总有股淡淡的甜香,那是金丝蜜枣的味道——跟上个月我在乐购超市驻点推销信用卡,总务科那位好心大姐塞给我的兰溪特产,一模一样。
那天的晚霞特别好,我们仨沿着西湖溜达。汪妈妈穿着圆头中跟皮鞋,走在青石板上“笃笃笃”的响。她忽然指着涌金门外那些游船说:“这船篷子,倒蛮像我们兰溪河上的茭白船喂。”
走到柳浪闻莺,汪妈妈包里手机响了,那架势,特有范儿:“李总监放心,金华那边的增值税转型试点数据,我明天一早就带回公司处理。”挂了电话,她转向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小汪在深发展做信用卡,比我们这些搞几十年账本的老财务懂得新潮玩意儿咯。”这话听着是夸,可我总觉得里面有弦外之音。
风里飘来楼外楼的叫化鸡香味,馋虫都被勾出来了。我们在长椅上坐下歇脚。汪妈妈变戏法似的从手袋里掏出个油纸包,一层层打开,是用印着木刻年画的纸裹着的酥饼!她笑着用纯正的兰溪话说:“小汪,知道我们金华人有三样宝不?”我赶紧摇头。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火腿、酥饼、保俶塔——当然咯,这最后一样是你们杭州的!”她掰开酥饼给我们,那股混合着梅干菜和猪油的热乎香气特别冲。
湖面忽然飞过一只大鸟,水花溅碎了一湖月光。汪妈妈安静地看着湖面,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右手无名指上那个蜜蜡戒指,灯光下它发出温润、沉甸甸的光泽。她声音幽幽地说开了:“当年我跟他爸还在兰溪,半夜翻墙溜到兰江边去约会…”她顿了顿,笑容淡去,像被风吹散了。“现在年轻人谈感情嘛…”她话锋一转,像是说给我听,又像是对着湖水自言自语,“倒有点像你们推销的信用卡咯——刷的时候是痛快,等收到账单要还的时候,才知道里面利害深浅哪。”
这话像锥子似的扎了我一下,浑身冷汗嗖地冒出来,立马想到上个月有个客户投诉,死揪着循环利息那点事闹得我焦头烂额。我刚想张嘴解释两句,她却摆摆手,指着南边雷峰塔的方向岔开话头:“看见那塔尖没有?我们兰溪的能仁塔,可比它还要早上四百来年呢!”一阵晚风溜过,吹散了她盘好的发髻,几根银丝在路灯底下闪着光,格外晃眼。
那晚后来汪佳偷偷告诉我,原来汪妈妈私下查过我工作的底细!汪佳有点怯怯地学她妈妈的话:“妈妈说深发展虽然顶着特区的名头风光,但那信用卡的坏账率,比中农工建这几家大行,能高出两成还多!”她还从包里掏出个缠红绳的小陶罐塞给我,里面是腌得脆生生的小萝卜:“妈妈让捎的……说下饭还能醒酒,叫你应酬多时别忘了。”
汪佳有一天也来深发展找我办信用卡,填表的时候,她有点心不在焉,把工作单位地址“延安路话机世界”反复写错,圆珠笔尖把纸面都快戳出窟窿来了。她填着填着,突然嘀咕了一句:“姜俊上个月提店长了。”这句话像根细针,毫无征兆地扎了我一下。我心里一抖,手里正对着电脑屏幕输她单位名字呢,结果手一滑,把“浙江话机世界有限公司”,噼里啪啦直接敲成了“断桥残雪有限公司”!幸好键盘删得快。
2007年的夏天,好像来得特别猛。一个傍晚,天突然像被捅了个窟窿,瓢泼大雨哗啦啦往下倒。我刚加完班锁上抽屉,汪佳抱着滴水的西装工服冲了进来。没辙,只好让她坐我那“小毛驴”电瓶车后座。雨点砸在雨衣上噼啪响,她缩在我背后,脸贴着我湿透的衬衫,热乎乎的气息喷在背上,有点痒,还有点说不出的别扭。“姜俊说下个季度重点推多普达手机,”她的声音透过雨声和雨衣,闷闷地传过来。我没接话,把电驴车把拧紧了些,雨点在头盔面罩上来回晃动,眼前的庆春路一片水光朦胧,梧桐叶子在雨雾里摇晃,像一片片浸饱了水的抹布。
回望2007,那真是个“魔幻”得冒泡的年份。一边是深发展那印着烫金字的饭碗,硬邦邦的,嚼起来费劲;一边是淘宝旺旺叮叮咚咚,催命鬼似的让我发货,活泛的像泥鳅;一边躺在硬板床的出租屋,盘算着月底账单;一边捧着个从兰溪捎来的腌萝卜罐子,心里头念着老家的亲奶奶。汪妈妈那番信用卡透支论的警示还在耳边响着,汪佳那句无心的“姜俊升店长了”也时不时挠一下心肝。
人生如同开车,有人能陪你跑一段高速路,也有人注定在某个岔路口分道扬镳。看着汪佳和姜俊的名字越连越紧,我那点心思,就像那电脑屏幕上闪动的淘宝“169亿”和深发展那让人皱眉的工资单一样,一个耀眼往上冲,一个悄无声息往下沉。走哪条道,你自己得挑,还得担得起挑完这条路之后的甜酸苦辣。这一路起起伏伏,银行信用卡,淘宝小生意,病榻前的奶奶,还有青春里那些模糊的剪影……最终教会我一条硬道理:钱塘江的潮声永远澎湃,但真正沉在心底的东西,往往是最朴素、也扛得住岁月的东西。活着嘛,无非是在潮头浪尖站稳了,心里头还得留块晒谷场,落满了阳光和那些最粗糙也最真实的期盼。
2007年教会我的东西太实在了:
浪头子来了,别想什么姿势好看,先抱住块木头别撒手!金融改革、电商崛起,这些都是大潮。大潮面前,个人那点挣扎,就像漩涡里的蚂蚁。看清潮流,比闭眼蛮干强一万倍。淘宝那169亿砸下来的时候,还在银行里盯着那1800块底薪纠结,格局就小了。风口浪尖上,抱得住根浮木喘口气,就能等到浪尖把你推上去的时候。
人情这张信用卡,比银行发的更难还清!傅军、张其中这些凌晨蹲停车场、死磕七天签合同的兄弟;汪妈妈托人捎来的醒酒萝卜,里面藏着的是洞悉世事后的关心;朱佳林蹭饭时我们多煮的那几勺米饭;奶奶藏在枕头底下等我回家的香糕;还有那些后来散落在天涯海角的朋友和爱人……这些情感投入,有时候看着是无息贷款,其实本息都很重,是你安身立命的根。华丰停车场那晚,冰雹砸在车顶上的声响为啥让我觉得踏实?因为身边有人!这比年终奖实在多了。
银行里那点“烫金头衔”,有时真不如家门口种下的几个萝卜顶用。在001集团签下200份申请单时的晚霞再绚烂,也敌不过奶奶能自己走到院门口看桃花带来的欣慰深重。那个“资深客户经理”工牌上的照片早就糊了,那点烫金的虚荣和光鲜,在风雨里屁都不顶。唯有真本事——华丰练出的察言观色,001攻下的客户心理,四季青磨出来的狠命砍价功夫——这些才是你衣服下面真正的铠甲。就像王婷拍在桌上的“绿色通道”,通道是你打通的路,批文才是你实打实的战果。还有奶奶院子里的萝卜秧子,只要种了,就有收成,就能腌出一罐子念想。踏踏实实种萝卜,是根本。
“散伙”是人生常态,但“念想”是时间带不走的东西。就像我们的大学,轰轰烈烈地聚了,最后各奔前程。我也一样,弄丢过一起挤出租屋啃榨菜的兄弟,弄丢了那些曾经眼中有光却没能继续同路的姑娘。朋友那句话说得实在:“人生不可能是圆满的。”当时听着像鸡汤,后来品出滋味了:当年要是没散伙,大家一起在一个坑里蹲到底,未必就能守出个“好结果”,更未必能像今天这样,安安静静咂摸着回忆这碗甜中带涩的梅干菜烧肉。能遇见,就是老天爷发的福利。分开了,能各自好好地活着,就是对那段并肩同行最好的纪念。
人就像我钥匙扣上那塑料片儿,看着脆,其实韧得很!当年这钥匙扣从我进深发展就跟到现在,塑料片上那道裂纹是刚工作没多久就摔出来的。后来听夜市卖钥匙扣的老板说这玩意儿做耐压测试根本不及格,他们早就不卖了。可你说怪不?它硬是抗住了那些在华丰停车场冻得哆嗦的寒夜,抗住了001集团办公室茶水间里飘着的泡面味,抗住了钱塘江畔潮湿绵长的风霜雨雪,扛住了一个又一个从庆春路铺展开来的冬天!啥叫“抗压能力强”?不是实验室里的冰冷数据说了算,是你被生活揉扁搓圆、满地打滚后,还能咧着嘴站起来拍拍灰,说:“再来!”的那种韧性。这玩意儿,是在定海新村二楼那扇滴水的窗户外,听着风刮电线的呜咽声里一点点熬出来的;是在深发展晨会上被领导骂得狗血淋头后,转过身继续挤出笑容去下一栋楼扫街扫出来的;更是守着病床上的奶奶,听着她微弱的呼吸声,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能垮而撑出来的。这韧性,是生活的老火靓汤熬出来的。
2007年,就像我工牌上那个褪色模糊的“007”,数字早已斑驳不清,但那串经历、那些在钱塘江畔涨了又退的潮水里摸爬滚打的岁月,已经被时间这双大手,用一种近乎野蛮的方式,深深地嵌进了我这块普通材质的骨头缝里。从此之后,无论面对的是淘宝的金色瀑布,还是深发展的冷酷账单,或是其他任何风浪,我都更像一个扎根在泥土里的庄稼汉,学会看天,更学会凭自己的一双手、一颗热腾腾的心,在时代的大田地里,默默耕耘,慢慢成长。这滋味儿,像嚼那腌萝卜,初尝是涩,咂摸咂摸,真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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