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炼狱中的勋章

　　那不是炮弹的爆炸声。

　　那是整个天空，都塌陷下来的声音。

　　十门大口径榴弹炮，在短短几十秒内，将上百发炮弹，尽数倾泻到了119高地那片被三处火光标定出的狭小区域里！

　　方俊感觉自己就像惊涛骇浪中的一片树叶，被一股无形却又无可抗拒的巨力，狠狠地抛起，又重重地砸下！整个猫耳洞，都在这灭世般的震动中，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头顶的泥土和石块，像下雨一样，“簌簌”地往下掉，砸在钢盔上，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

　　“轰——轰隆隆——”

　　爆炸声，连成了一片，再也分不清彼此。那是一种持续不断的、如同要将人的五脏六腑都彻底震碎的雷鸣！

　　洞外，火光冲天！每一次爆炸闪亮的瞬间，都将猫耳洞口映照得如同白昼，随即又陷入更深的黑暗。浓烈呛人的硝烟，疯狂地涌进洞内，呛得人涕泪横流，无法呼吸。

　　七个人，死死地挤在一起，牙关紧咬，身体因为恐惧和震撼，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

　　这就是战争！这就是炮火！

　　他们是炮兵，可他们从未如此近距离地，亲身体验过自己所操控的武器，究竟拥有着怎样一种毁天灭地的力量！

　　一发炮弹，呼啸着，几乎是擦着他们的头皮飞过，落在距离猫耳洞不到一百米的地方！

　　“轰隆——”

　　一声巨响！

　　方俊只觉得一股灼热、狂暴的气浪，夹杂着泥土和碎石，狠狠地撞在了自己的后背上！他整个人都被这股巨力向前推去，重重地撞在前面的老马身上。

　　一口腥甜的液体，从老马口中涌了上来。

　　是血！

　　“老马！你怎么样！”方俊回过头，焦急地大喊。

　　“我没事！”老马抹了一把嘴角的血，嘶吼着回答，“都别动！趴下！趴下！”

　　此刻，任何的移动，都可能招来死亡。

　　他们就像一群被困在炼钢炉旁边的蚂蚁，只能祈祷着，那足以熔化钢铁的烈焰，不要溅到自己身上。

　　炮击，整整持续了十分钟。

　　但这十分钟，对于猫耳洞里的七个人来说，却比一个世纪还要漫长。每一秒，都是在生死边缘的煎熬。

　　终于，那毁天灭地的炮声，渐渐停息了。

　　世界，重新归于寂静。

　　一种耳膜被震穿后，特有的“嗡嗡”声，在每个人的脑子里，疯狂地回响着。

　　“结束了……吗？”再富颤抖着声音，第一个问道。

　　没有人回答他。

　　所有人都还保持着卧倒的姿势，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贪婪地呼吸着洞内那浑浊不堪的空气，如同刚刚从深海里浮出水面。

　　又过了足足一分钟，方俊才第一个，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晃了晃还在嗡嗡作响的脑袋，感觉整个世界都在天旋地转。他扶着洞壁，踉踉跄跄地，爬到了观察口。

　　他颤抖着，举起了那台几乎已经成为他身体一部分的望远镜。

　　当他透过镜片，看清外面的景象时，整个人，都呆住了。

　　望远镜的视野里，出现了一幅宛如地狱般的景象。

　　原本那片隐藏着敌军秘密观察所的山坡，已经彻底变了模样。树木，消失了。灌木，消失了。岩石，也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巨大而又狰狞的弹坑，密密麻麻，一个挨着一个，像是月球的表面。焦黑的、翻起的红土地上，还在冒着缕缕的青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烤肉的味道。

　　那个伪装起来的敌军观察所，连同里面所有的人和设备，都已经在刚才那场钢铁风暴中，被彻底地从这个地球上抹去，连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

　　成功了……

　　他们……成功了！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狂喜和虚脱感，瞬间席卷了方俊的全身！他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瘫坐在了地上。

　　“我们……成功了……”

　　他的声音，嘶哑，微弱，却像一道神谕，在死寂的猫耳洞里，清晰地响起。

　　“成功了？”

　　“我们还活着！”

　　“啊——！我们赢了！”

　　短暂的沉寂之后，洞内，爆发出了一阵劫后余生的、疯狂的欢呼！战士们跳了起来，他们互相拥抱着，又哭又笑，像一群从地狱里爬回来的疯子！

　　他们用自己的命，赌赢了这场看似不可能的棋局！

　　当方俊扭头朝躺在不远处的老马时，他身下印出了一滩黑色的血块，脸上依旧带着一丝微笑，可他的心脏早已停止了跳动……

　　……

　　天，亮了。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这个千疮百孔的猫耳洞时，增援和补给，终于到了。

　　营长赵振声，亲自带着一个加强排，抬着弹药和食物，冲上了观察所的阵地。

　　当他看到方俊和他那五个像从泥水里捞出来的、浑身是伤、却依旧挺直了腰杆的兵时，这个铁打的汉子，眼圈，瞬间就红了。

　　他没有多说一句话，只是走上前，挨个狠狠地给了他们一个熊抱！

　　“营长，我们副班长老马，他……”

　　“我们知道了，他是好样的！你们都是好样的！！”他拍着方俊的肩膀，双眼饱含泪花，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都是好样的！你们……救了整个主力团！救了几千个兄弟的命！祖国人们回永远记住老马这位英雄！”

　　炊事班也跟着上来了。他们抬着几大桶热气腾腾的肉粥和馒头。那股久违的、浓郁的食物香气，让侦察班的战士们，一个个眼珠子都绿了，口水流得跟瀑布似的。

　　“吃！都给老子使劲吃！”赵振声亲自盛了一大碗肉粥，递到方俊手里，“这是你们的庆功宴！”同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烤焦了的地瓜。

　　“给你。这是你的好兄弟王卫国让我给你捎来的。”

　　方俊颤抖着手，接过那个还带有体温的烤地瓜，一大口，塞进了嘴里。

　　那温热的、带着甘甜的暖流，顺着他的食道，滑进他那早已空空如也的胃里。一股难以言喻的、幸福到几乎要落泪的感觉，瞬间传遍了他的四肢百骸。

　　活着。

　　能吃上一口热饭。

　　真好。

　　十天后，师部的嘉奖令，正式下发了。

　　“……炮兵团三营侦察排一班，在班长方俊的带领下，于极端困难之条件下，沉着冷静，英勇无畏，以大无畏的革命牺牲精神和高超的军事素养，帮助成功摧毁了敌‘119’高地秘密炮兵观察所，为我师主力团总攻扫清了最大障碍，避免了重大人员伤亡……经师党委研究决定，为炮团三营侦察排一班记集体二等功一次！追认授予副班长马财富同志二等功，授予班长方俊同志二等功……”

　　嘉奖令，在全营的军人大会上，由教导员李卫东亲自宣读。

　　整个营部操场，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每一个战士，都用一种发自内心的、混杂着敬佩和羡慕的目光，看着队伍中这个比他们很多人年纪都小的“英雄班长”。

　　方俊听着那山呼海啸般的掌声，看着身边那一张张激动而又真诚的脸，心里，却出奇的平静。

　　他的脑子里，没有荣耀，也没有喜悦。

　　他只是在想，如果把这枚军功章，掰成两半，能不能，分一半给那个此刻不知道在哪里的……傻兄弟。

　　他突然，很想见王卫国。

　　他想告诉他，自己立功了。

　　他想把这枚勋章，亲自挂到他的胸前，然后，狠狠地捶他一拳，骂他一句：“你个狗日的，看到了吗？老子，没给你丢人！”

　　可他不知道，就在他接受荣誉和掌声的这一刻，他那个傻兄弟，王卫国，也刚刚接受完一场截然不同的“审判”。

　　而他得到的“勋章”，是一纸冰冷的处分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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