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两种“勋章”

　　炊事班阵地的气氛，不像前沿观察所那样，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狂喜和对英雄的赞美。这里，笼罩着一种古怪的、压抑的沉默。

　　炊事班，更是成了这片沉默风暴的风眼。

　　王卫国，像一根被霜打蔫了的茄子，独自一人，蹲在炊事班角落里。这里，是他曾经最熟悉，也让他感到最踏实的地方。

　　他面前的地上，摆着两只空空如也的麻袋。

　　那一百多斤，承载了他所有希望和情义的地瓜，在他被巡逻队抓住的当晚，就被当作战场违纪的“赃物”，悉数没收，上交给了营部。

　　他连一块都没能留下，更别说送到方俊的手里。

　　他搞砸了。

　　彻头彻尾地搞砸了。

　　他不仅没能让兄弟吃上一口热乎的，反而给部队、给炊事班、给他自己，脸上抹了一层厚厚的黑锅灰。

　　这些天来，他就像一个瘟神，所有人都对他避之不及。昔日里称兄道弟的战友，看到他，要么绕道走，要么就投来一种混杂着同情、鄙夷和惋惜的复杂目光。

　　他成了这个英雄部队里，一个不光彩的、刺耳的音符。

　　全营军人大会，就在炮兵阵地前的一块空地上召开。没有主席台，也没有红旗。营长赵振声和教导员李卫东，就站在队伍的最前面。

　　气氛，庄严肃穆。

　　“……下面，宣读一份通报。”

　　教导员李卫东清了清嗓子，拿起一张纸，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站在队伍最后面、几乎要把头埋进裤裆里的王卫国。

　　“通报批评：炊事班战士王卫国，于三月五日夜，无视战场纪律，私自离开营区，潜入敌占区村寨，偷盗群众农作物，严重违反了我军‘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性质恶劣，影响极坏……”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王卫国的心上。

　　他感觉，全营几百双眼睛，都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他身上。那些目光，有愤怒，有不解，有鄙夷……像无数根钢针，扎得他浑身刺痛，无地自容。

　　“……虽念其动机，是为解决前线战友断粮困境，情有可原，但军法如山，功过不能相抵！为严肃军纪，经营党委研究决定，给予王卫国同志，警告处分一次！望全体官兵，引以为戒！”

　　“警告”两个字，像两座大山，轰然压下，将王卫国最后一点尊严和希望，彻底压得粉碎。

　　他当兵，就是为了争口气，为了能挺直了腰杆做人。可现在，他不仅没争到气，反而成了全营的反面典型。他觉得，自己胸前那块写着“为人民服务”的胸牌，此刻正烧得滚烫，烙得他胸口生疼。

　　他完了。

　　这辈子，都完了。

　　这个处分，会跟着他一辈子。就算他能活着从战场上回去，也会被记进档案，成为一个永远都洗刷不掉的污点。

　　他怎么对得起给他起名“卫国”的方俊？怎么对得起家乡的父老？

　　一瞬间，万念俱灰。

　　大会，在一种压抑的气氛中结束了。

　　战士们解散后，有意无意地，都绕着王卫国走。没有人上来安慰他，也没有人指责他。那种无声的、刻意的疏远，比任何打骂都更让他难受。

　　他一个人，像个孤魂野鬼，默默地走回了那个属于他的帐篷前。

　　他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把脸深深地埋进了膝盖里。

　　一个堂堂七尺的汉子，肩膀剧烈地抽搐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到了他面前。

　　王卫国没有抬头。他知道是谁。除了他，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在这个时候，还愿意靠近自己这个“罪人”。

　　“你个……狗日的。”

　　方俊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王卫国把头埋得更深了，闷声闷气地说：“你走吧。俺……俺给你丢人了。”

　　方俊没有走。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地，蹲了下来。

　　他伸出手，把自己胸前那枚还带着体温的、金灿灿的二等功军功章，轻轻地摘了下来。

　　然后，他把那枚军功章，放到了王卫国那双沾满了泥土和猪食味的、粗糙的大手里。

　　“这是……你的。”方俊的声音，很轻，军功章却很重。

　　王卫国浑身一震，猛地抬起了头！

　　他看着手心里那枚沉甸甸的、象征着无上荣耀的军功章，又看了看方俊那张写满了真诚和愧疚的脸，眼泪，“唰”的一下，就涌了出来。

　　“俺……俺不要！”他像被烫着了一样，猛地把军功章推了回去，“这是你用命换来的！俺是个犯了错误的兵，俺不配！”

　　“你配！”方俊的眼睛也红了，他一把抓住王卫国的手，强行把那枚军功章，重新塞回他的掌心，死死地攥住。

　　“王卫国，你给老子听好了！”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在我心里，你那天晚上，扛回来的那两袋地瓜，比他娘的十枚、一百枚军功章，都重！”

　　“我……我立功了，我成了英雄。可我知道，如果不是你那天晚上，担心我饿死在猫耳洞里，就不会有后面这一切！是我，是我方俊，连累了你！该受处分的，是我！”

　　王卫国呆住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泪流满面的“英雄班长”，看着他那双清澈的、不带一丝一毫杂质的眼睛，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冲垮了他心中所有的委屈、羞耻和绝望。

　　“方俊……”他哽咽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拿着！”方俊把军功章，硬塞进他胸前的口袋里，然后，站起身，用力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

　　“处分，算个屁！”他咧开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等打完仗回去，你还是我兄弟！谁要是敢因为这事儿，说你半句闲话，老子第一个，打断他的狗腿！”

　　说完，他不再多看王卫国一眼，猛地一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前沿的方向走去。

　　王卫国蹲在原地，手里紧紧地攥着那枚还带着方俊体温的军功章。那冰冷的金属棱角，硌得他掌心生疼。

　　他看着方俊那挺拔的、决绝的背影，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滑落。

　　他慢慢地低下头，小心翼翼地把那枚不属于他的勋章，放进了自己最贴身的、紧挨着心脏的口袋里。

　　然后，他缓缓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的腰杆，一点一点地重新挺直了。

　　那双原本黯淡无光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一团火。

　　一团足以焚烧一切，也足以照亮前路的、决绝的火焰。

　　“方俊，你等着！我一定会拿一枚属于自己的军功章还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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