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王卫国”诞生记

　　政治学习上的那场风波，像块不大不小的石头，在王二狗的心湖里，激起了远比他表面上看起来要汹涌得多的波澜。

　　一方面，他因为方俊那番“偷梁换柱”的神级“助攻”而逃过一劫，对这位“俊哥”的崇拜，已经彻底超越了简单的兄弟情，上升到了一种近乎“迷信”的高度。他觉得，方俊那张嘴，简直比庙里的神仙开过光还灵。

　　另一方面，麻烦也随之而来。“偷西瓜”这个梗，像长了腿一样，迅速传遍了全连。大家并没有什么恶意，就是觉得这个从黄土高坡一路“莽”过来的兵，憨得可爱，愣得有趣，成了大家枯燥训练之余最好的“开心果”。

　　于是，在食堂、在操场、在去厕所的路上，他总能听到各种善意的调侃。

　　“哟，这不是二狗嘛，今天学习准备控诉谁偷你家西瓜了？”

　　“二狗，一会儿去炊事班，帮我侦察一下，看看他们有没有‘偷盗’人民群众的西瓜？”

　　王二狗脸皮厚，嘴上跟人嘿嘿哈哈地对骂着“滚你娘的蛋”，心里却第一次，对“王二狗”这个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名字，产生了一丝动摇。

　　这个名字，在他们西河大队，再正常不过了。村里不是叫“二狗”就是叫“铁蛋”，还有叫“狗剩”的，大家祖祖辈辈都这么叫，没人觉得不妥。可到了这纪律严明、人人都有正式姓名、连被子都要叠成豆腐块的部队里，这个名字，就显得那么的……土，那么的上不了台面。

　　他尤其注意到，每次点名，指导员念到“王二狗”三个字时，那语气里，总带着一丝无论如何都压抑不住的、想笑又得强行憋着的味道。这让他感觉，自己就像个穿着开裆裤的孩子，混进了一群穿着军装的大人中间，浑身不自在。

　　这事儿，心思细腻的李指导员，也看在了眼里。

　　又一个周末的下午，指导员把赵铁军叫到了连部办公室。

　　“铁军啊，你们班那个王二狗，是个好苗子。”指导员递给他一支烟，语气温和，“能吃苦，有股子冲劲，是个天生当兵的料。”

　　赵铁军接过烟，嘿嘿一笑：“指导员，您放心，这小子要是敢不听话，我好好收拾他呢！”

　　“光靠收拾不行，还得引导。”指导员语重心长地说，“我瞅着，这小伙子那名字……是不是也该考虑考虑了？咱们是革命军队，新时代的军人，总叫个‘二狗’，既不严肃，影响也不好嘛。你回去，跟他好好聊聊，看他自己愿不愿意，起个响亮点的、有革命意义的大名。”

　　赵铁军一听，深以为然。他自己就最烦别人叫他“铁蛋”这个小名。

　　他回到宿舍，把正躺在床上研究一本连环画《平原游击队》的王二狗，叫到了屋后那片安静的小树林里。

　　“二狗，”赵铁军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指导员找我了，说你……是时候该有个大名了。”

　　“大名？”王二狗一愣，放下手里的“小人书”，“俺不就有大名吗？俺爹给起的，说狗名好养活，不容易被阎王爷惦记。”

　　“放屁！”赵铁军眼睛一瞪，没好气地说，“那是小名，是乳名！你现在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光荣战士了，得有个配得上这身绿军装的正式名字！你自己好好想想，有没有什么喜欢的字眼？”

　　王二狗挠了挠那颗小平头脑袋，犯了难。对他来说，这是一道比政治考卷上“论述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的关系”还要难的题。他这辈子，认识的字加起来，还没方俊一个书箱里的书多。他憋了半天，把自己认知范围内所有觉得“威风”的词儿都过了一遍，然后试探着问：“班长，那……叫‘王大炮’咋样？听着就威风，有劲儿！以后上了战场，俺就是那最厉害的炮手！”

　　“噗——”赵铁军刚点上的烟差点没当场喷出来，呛得直咳嗽，“你咋不叫王手榴弹、王机关枪呢？！”

　　“那……叫‘王富贵’？”王二狗又想出了一个，“解放前，俺们村最有钱的那个地主，就叫这个名。那家伙，出门都坐轿子，威风得很！这名字，听着就喜庆，有福气！”

　　赵铁军的脸都黑了，一巴掌重重地拍在他后脑勺上：“你他娘的革命觉悟呢？！还想当地主？还想坐轿子？我让你坐飞机信不信？！”

　　看着王二狗那一脸“俺已经尽力了”的无辜表情，赵铁军彻底没辙了。他觉得，跟这小子在文化问题上，简直没法沟通。他想了想，转身就往宿舍走，一把把正在床铺上看报纸的方俊给薅了出来。

　　“方俊！别看了！给你个政治任务！给他，起个名！”赵铁军下达了命令。

　　方俊被弄得一头雾水，听完前因后果，看着一脸苦恼、正蹲在地上画圈圈的王二狗，忍不住笑了。

　　“二狗，这可是大好事啊！”方俊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人如其名，一个好名字，能激励人一辈子。你想要个什么样的名字？说来听听，我帮你参谋参谋。”

　　王二狗愁眉苦脸地抬起头：“俊哥，俺也不知道。俺就想……听着响亮，让人一听，就知道俺是个当兵的，是个顶天立地的爷们儿！别再让人当个笑话看了。”

　　方俊沉吟起来。他看着王二狗那张淳朴憨厚、却又透着一股子倔强和不服输的脸，想起了他在西河大队的山洪里，那奋不顾身、如同天神下凡的样子；想起了他在高粱地里，那番掷地有声、充满了兄弟情义的誓言。一个词，渐渐在他脑海里清晰、明亮了起来。

　　“有了！”方俊一拍手，眼神里闪着光，“就叫‘卫国’，怎么样？保卫的卫，国家的国！”

　　“王……卫……国？”王二狗咂摸着这三个字的读音，眼睛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

　　“对！”方俊的语气也带上了几分激动，“‘卫国’，保家卫国，这不正是我们穿上这身军装，背井离乡的本分吗？这名字，既响亮，又有意义！你想想，以后点名，指导员喊：‘王卫国！’，你站起来，大吼一声：‘到！’，多气派！多有军人的样子！”

　　“王卫国……王卫国！”王二狗站起身，在原地走了两步，嘴里反复念叨着这个崭新的名字，仿佛在感受着它带来的力量。他突然一拍大腿，咧开大嘴，爆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那笑容，比吃了八个白面馒头还要灿烂，还要满足。“好！俊哥，这名字好！俺太喜欢了！俺以后，就叫王卫国了！”

　　赵铁军在一旁听着，也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个名字，有水平，有觉悟，比他自己想的那些“建军”、“卫东”之类的，更有味道，也更适合王二狗。

　　“行！就这么定了！”赵铁军一锤定音，“回头我就跟指导员打报告，给你把档案上的名字，正式改过来！”

　　从此，西河大队的“王二狗”，就正式成了人民解放军序列里，光荣的战士——“王卫国”。

　　改了名的王卫国，像是换了个人。虽然训练的时候，还是那副愣头愣脑、猛冲猛打的憨样；吃饭的时候，还是狼吞虎咽，风卷残云；说起话来，还是带着那股子改不掉的、浓郁的黄土味儿。但他的精气神，却明显地不一样了。

　　他逢人就主动介绍自己：“你好，俺叫王卫国，保卫祖国的那个卫国！”那份发自内心的自豪感，是由内而外、无法掩饰地散发出来的。

　　他还央求着方俊，手把手地，教他如何写好自己的新名字。每天熄灯后，他都会躲在被窝里，借着从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用手指头，在粗糙的床板上，一遍又一遍地，笨拙而又虔诚地，练习着那三个对他来说，重于千斤的方块字。

　　方俊看着这一切，心里很是感慨。一个名字，对于王卫国来说，不仅仅是一个代号，更是一种身份的认同，一种人格的重塑，一种对未来的期许。

　　他发现，那个属于黄土地的、懵懂的“二狗”，正在慢慢远去。一个全新的、属于这片绿色军营的、响当当的“王卫国”，正在这滚烫的熔炉里，破茧而出。

　　而这个新兵连，不仅是这场蜕变的见证者，更是那个为这只质朴的蝴蝶，点上翅膀颜色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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