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意外的来信

　　那封来自遥远黄土地的信，静静地躺在方俊的手里，薄薄的一张纸，却仿佛压着他整个青春的重量。

　　信封的边角，已经被磨得起了毛，上面还沾着几点早已干涸的、说不清是泥土还是雨水的污渍。它像一个饱经风霜的信使，穿越了千山万水，终于，带着宿命般的气息，抵达了他的手中。

　　方俊用微微颤抖的手指，摩挲着信封上那一行熟悉的、却又显得有些陌生的粗糙字迹。

　　李秀莲。

　　这个名字，像一颗被埋藏在他记忆最深处的、滚烫的火种。在这一刻，被现实的冷风一吹，瞬间复燃，带着黄土地的粗粝、红高粱的炙热，以及那场山洪的冰冷，轰然一声，占据了他那颗早已被战争和死亡掏空的心。

　　他想起了那个扎着乌黑大辫子、像一团火一样的姑娘。

　　想起了她赶着骡车，在村口冲着大队长李大栓大呼小叫的泼辣劲儿。

　　想起了那场突如其来的山洪中，她和他一起，拼了命把王卫国从死亡的洪流里拽出来的场景。那瘦弱的臂膀，却蕴含着惊人的力量。

　　更想起了他和王卫国参军离别的前夜，在高粱地里，她红着眼睛，把自己关在屋里三天三夜不吃不喝才下定决心，把一个亲手缝制的、绣着一对比翼鸟的鞋垫塞进他怀里的样子。

　　“方俊，你记着，我……我等你回来。”

　　那时的她，声音里带着哭腔，却透着一股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执拗。那双明亮的、野性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了属于小女儿家的、毫无保留的爱恋与不舍。

　　那时的他，握着她滚烫的手，重重地点了点头。他觉得，自己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那个承诺，是他在冰冷的猫耳洞里，在枪林弹雨中，在饥饿与绝望的边缘，无数次支撑他活下来的信念之一。那一双精心绣制的鞋垫，至今还压在他的军用挎包的最底层，珍惜得如同传家宝。

　　可现在，当这封承载着那个承诺的信，真的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的心里，却涌起了一股莫名的、近乎于恐惧的慌乱。

　　他害怕。

　　他害怕打开它。

　　他害怕信里写的，不是他所期盼的。因为他已经近五个月没有收到她的来信了。

　　战争，改变了一切。它改变了他，也一定，改变了远方的她。那些他无法参与的、漫长而又寂寞的日日夜夜，足以发生任何他无法预料的故事。

　　“方俊同志，咋不拆开看呢？家里来的信吧？看你这表情，不会是对象寄来的吧？”通讯员小李看他愣在那里，一脸魂不守舍的样子，笑嘻嘻地打趣道。

　　“啊……嗯，是……是家里的。”方俊如梦初醒，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胡乱地应了一声。

　　他攥着信，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离开了卫生室门口，快步走回了自己的宿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虚浮而又不真实。

　　宿舍里空无一人。战友们三三两两地聚在操场上，用高声的谈笑，驱散着还未散尽的战争阴影。

　　方俊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大口地喘着粗气。他觉得，自己面对的是比119高地那次向死而生的经历还要惊心动魄的战斗。那一次，他赌的是命；而这一次，他赌的，可能是他整个青春的信仰。

　　他走到床边坐下，将那封信郑重地放在了膝盖上。

　　他双眼凝视着它，足足有五分钟。

　　最后，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该来的，总会来。是刀山还是火海，都得闯过去。

　　他用那双曾经精准操作过无数次精密仪器、也曾在战火中愤怒地抠进血泥的手，小心翼翼地撕开了信封的封口。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拆解一颗不知何时会爆炸的炸弹。

　　里面，是一张薄薄的、用作业本纸写的信纸，折叠得整整齐齐。

　　信纸上，还是那熟悉的、带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儿的字迹。只是，那字里行间，似乎少了几分往日的泼辣，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疲惫。

　　方俊：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俺不知道你心里会咋想。可能会骂俺，也可能会恨俺。俺都认了。

　　俺知道，你肯定一直在等俺的信。可俺……俺一封也没给你写过。不是俺不想写，是俺不敢写，也是俺……写不出口。俺怕俺写的每一个字，都会变成拴住你翅膀的绳子。

　　你走了之后，村里变了好多。知青点的赵磊和高大鹏，去年年底都招工回城了，现在就剩下林婉秋她们几个女娃了。听广播里说，城里的政策都变了，咱们这些知青，早晚都要回去的。你们，不属于这里了。

　　前段时间，你爹娘，从上海来了。

　　他们是好人，说话客客气气的，还给俺买了城里人穿的布料。他们没说啥重话，就只是跟俺聊了聊上海，聊了聊部队，聊了聊你的前途。

　　他们说的每一个字，俺都听得懂。每一个字，都像磨盘一样，在俺心上来回地碾。

　　俺爹，也找俺谈了。他没病没灾，身子骨比牛还壮实。可他那天晚上，抽了一夜的旱烟，第二天，眼睛红得跟兔子一样。他对俺说：‘闺女，咱是啥人，咱得有自知之明。人家方俊是天上的雄鹰，是要去飞几万里的。咱呢，咱就是这黄土地里的一棵草，根就扎在这儿，挪不动窝。你见过鹰跟草能过一辈子的吗？你不能那么自私，把鹰的翅膀给折了，拴在咱这穷山沟里啊！’

　　方俊，俺想了一夜，俺爹说得对。爱一个人，有时候，就是要学会放手。

　　为了让你，也让俺，都彻底断了念想，俺爹……和我，做了一件对不起兄弟的事。他给部队发了份假电报，又托人想了法子，把王卫国给叫了回来……

　　上个月，俺……俺和王卫国，结婚了。

　　你别怪他。这一切，都是俺点头的，跟卫国哥没关系。他是个好人，是个实在人，他心里……一直都把你当亲哥。是我们，把他给坑了。

　　方俊，忘了俺吧。忘了这片黄土地，也忘了那个不配让你等的好姑娘。

　　咱们，早就不是一条路上的人了。

　　你是个有本事的人，你的路，在更远的地方，在上海，在比部队更大的地方。找一个城里的、有文化的、能配得上你的好姑娘，好好过日子。

　　就当，咱们从来没有认识过。

　　祝你，前程似锦。

　　秀莲。

　　信，到这里，就结束了。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烧红的、带着倒刺的钉子，被一个一个，活生生地敲进了方俊的心脏里。

　　他呆呆地举着那张薄薄的信纸，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血液和灵魂，被扔进了极地的冰窟窿里，从里到外，冻得僵硬。

　　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又一片混乱。

　　自己的父母……李大栓的逼迫……假电报……还有……王卫国？

　　王卫国……娶了李秀莲？

　　那个在高粱地里，红着眼睛，指着他的鼻子，发誓要为他扞卫这份爱情的兄弟，娶了他最心爱的姑娘？

　　而他，方俊，像个傻子一样，在枪林弹雨中，把这份爱情，当成支撑自己活下去的信念。他以为，战争是他们之间唯一的阻碍。他甚至还在幻想，等战争结束了，自己戴着军功章，衣锦还乡，风风光光地去兑现那个承诺……

　　何其可笑！何其讽刺！

　　原来，他用生命去扞卫的后方，早已上演了一场最彻底的、针对他的“背叛”。

　　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向后倒去，重重地摔在了冰冷的、坚硬的水泥地上。

　　在意识陷入黑暗的最后一刻，他的耳边，仿佛又响起了南疆那片红土地上，王卫国用生命发出的、最后的呐喊：

　　“方俊——！吃肉包——！”

　　一个，用生命为他挡子弹。

　　一个，却在他身后，用最荒唐的方式，“偷”走了他用生命去守护的爱情。

　　这到底……是为什么？！

　　巨大的悲恸、被背叛的愤怒、和对整个世界无尽的迷茫，像三只无形的巨手，将他的心脏，狠狠地撕成了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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