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旧金山落日

　　独立日的黄昏，旧金山湾上空烟花已经开始零星绽放。

　　绚丽的色彩在深蓝色的天幕上炸开，化作流星般的光雨坠入海湾。

　　城市方向传来隐约的欢呼和音乐声，空气中弥漫着节日特有的喧闹与欢欣。

　　金羊庄园主宅西侧的大理石露台上，林承志独自一人站在露台边缘的栏杆前。

　　他穿着一身简单的白色亚麻衬衫和深色长裤，赤着脚，手扶栏杆，眺望着远方。

　　从这个位于半山腰的露台，可以俯瞰整个旧金山湾的壮丽景色。

　　左侧是暮色中轮廓模糊的金门海峡，右侧是灯火渐次亮起的旧金山市区和码头区。

　　海湾水面上，归航的帆船和蒸汽船拖出长长的尾迹，海鸥在晚霞中盘旋。

　　落日正沉入太平洋的怀抱。

　　天空被染成一片无比辉煌的橙红、金紫与深蓝交织的渐变。

　　云朵被镶上耀眼的金边，海水反射着粼粼波光，整片海湾仿佛沉浸在一幅巨大的、流动的油画中。

　　美得令人窒息。

　　明天清晨，他就要启航了。

　　从1880年那个惶恐又兴奋的八岁孩童，到如今手握亿万财富和庞大网络的青年巨擘。

　　时间过得如此之快，又仿佛如此漫长。

　　九年，他从一个只有未来记忆的孤魂，变成了有妻子、有儿子、有事业、有盟友、也有无数明暗敌人的活生生的人。

　　他将灵魂的根，一半扎进了这个时代，扎进了这片新大陆。

　　现在，他要把这些根，连同生长出的繁茂枝叶和丰硕果实，一起移植回那片古老而贫瘠的故土。

　　他能成功吗？

　　那片土地，是否真的愿意接受他这棵已经带有太多“异域”特征的“移植之木”？

　　他能改变那场注定的败局吗？

　　他能抵挡住来自东瀛的獠牙、来自西方的觊觎、以及来自内部的蛀蚀吗？

　　未知、挑战、危险……如同眼前浩瀚的太平洋，深不见底，广阔无垠。

　　夕阳越来越低，最后一道金光刺破云层，将林承志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

　　那影子显得如此孤独，又如此坚定。

　　林承志从怀中掏出那枚怀表，艾丽丝送他的定情信物。

　　表盖内侧，那行德文小字“时间与真理同行”在落日余晖中清晰可见。

　　他轻轻摩挲着冰凉的金属表壳，打开表盖。

　　表盘上的指针平稳地走动，滴答，滴答，如同生命流逝的声音，也如同历史车轮向前滚动的节奏。

　　林承志拥有来自未来的时间记忆，这是他最大的优势，也是最大的诅咒。

　　他提前知道了悲剧，便无法袖手旁观。

　　这九年，他拼命奔跑，想要跑在时间前面，去拦截那场灾难。

　　真理。什么才是真理？

　　是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

　　是文明有优劣的傲慢偏见？

　　还是……每个民族都有权利掌握自己的命运，每个文明都有价值在平等的基础上绽放光彩？

　　林承志相信后者，这是他奋斗的“真理”，也是他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的信念。

　　“时间与真理同行……”林承志低声重复。

　　“艾丽丝，我会证明给你看，给天佑看，给所有人看。时间会站在真理这一边。”

　　他收起怀表，再次望向西方。

　　落日只剩最后一线光芒，海天交界处一片暗红，如同即将凝固的血色。

　　明天，太阳将从那里重新升起。

　　而他，将迎着朝阳，驶向那片血色可能真正降临的海域。

　　“承志。”温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艾丽丝抱着熟睡的天佑，走到了露台上。

　　她穿着一件浅紫色的长裙，外罩针织披肩，金色的长发在晚风中轻轻飘动。

　　产后的她恢复了大部分气色，在落日余晖中美得如同油画中的女神。

　　林承志转身，迎上她湛蓝的眼眸。

　　那里面有不舍，有担忧，更多的是无条件的信任和支持。

　　“吵醒你了？”林承志走过去，接过她怀中的儿子。

　　小天佑睡得正香，小嘴微微嘟着，对父母的离别毫无所知。

　　“没有，天佑刚吃过奶睡着了。我想……在你走之前，再多看你一会儿。”

　　艾丽丝依偎到林承志身边，三人站在栏杆前，共同望着最后的落日。

　　“烟花要开始了。”艾丽丝轻声说。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旧金山市区方向，无数的烟花腾空而起，在夜幕初降的天空中绽放出绚烂的花朵。

　　红的、绿的、金的、紫的……将海湾映照得如同白昼。

　　爆炸声远远传来，沉闷而持续。

　　在这片人为制造的光明与喧闹中，一家三口静静相拥。

　　没有人说话，只是感受着彼此的体温和心跳。

　　良久，艾丽丝才抬起头，眼中泪光闪烁，努力微笑着：“答应我，一定要平安。

　　我和天佑在这里等你。

　　每天日落的时候，我都会抱着天佑在这里看夕阳，想象着你也正在海上看同一轮太阳落下。”

　　林承志低头吻去她爱丽丝眼角的泪，又轻轻吻了吻儿子的额头。

　　“我答应你。每天日落时，我也会看着太阳，想着你们。

　　等我在东方站稳脚跟，立刻接你们过去。我发誓。”

　　“我相信你。”艾丽丝将头靠在他肩上。

　　最后一抹余晖终于消失在海平面下，天空完全暗了下来，

　　只余下烟花还在不知疲倦地绽放。星光开始浮现，一弯新月挂在东方的天际。

　　离别的时候，到了。

　　林承志将天佑小心地交还给艾丽丝，深深地看了妻儿最后一眼，仿佛要将这幅画面刻进灵魂深处。

　　然后，他转身，大步走下露台，没有回头。

　　他不敢回头，怕一回头，看到艾丽丝强忍泪水的脸和儿子熟睡的模样，就会动摇远行的决心。

　　露台上，艾丽丝抱着孩子，望着丈夫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泪水终于无声滑落。

　　她的丈夫要去做一件很重要、很艰难的事。

　　她能做的，就是守好这个家，抚养好他们的孩子，让他没有后顾之忧。

　　夜色中，林承志登上等候的马车。

　　奥托和安德烈亚斯已经在车里。

　　马车立刻启动，向着24号码头方向疾驰。

　　车厢里一片沉默。

　　只有马蹄声和车轮碾过路面的声音。

　　林承志靠在座椅上，闭着眼睛。

　　脑海中，露台上妻儿的画面与哈佛收到的警告信交错闪现。

　　温馨与危机，柔情与杀机，就这样矛盾地交织在他启航的前夜。

　　他知道，从明天起，他将告别这片给予他财富、知识、爱情和家庭的土地，驶向充满未知与凶险的远洋。

　　但他别无选择。

　　为了露台上那对母子的未来，为了千千万万个家庭的未来，他必须去。

　　马车在夜色中穿行，离金羊庄园越来越远，离码头越来越近。

　　车窗外，旧金山的灯火璀璨如星河，独立日的狂欢仍在继续。

　　林承志的心中，只剩下东方海面上，那即将被他的航船犁开的、深不可测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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