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百闻不如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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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府的花厅今夜灯火通明。

  四盏从英国进口的煤气吊灯将厅内照得亮如白昼。

  厅内原有的太师椅和茶几被暂时移到一侧。

  中间一张长条形橡木会议桌,周围摆放着十几把高背雕花椅。

  桌上铺着洁白的亚麻桌布,摆放着银质墨水台、象牙笔筒和几叠空白信笺。

  盛宣怀坐在主位,身穿一袭深紫色团花绸袍,外罩玄色马褂。

  他手中把玩着一对和田玉球,玉球在掌心轻轻转动,发出温润的摩擦声。

  他的脸上挂着惯常的笑容,眼神正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陆续入座的宾客。

  受邀前来的共有六人,分坐长桌两侧,都是盛宣怀精心挑选的幕僚、心腹和洋务干才:

  左侧首位,是一位年近六旬、面容清癯、留着山羊胡的老者,穿着青色长衫。

  此人是盛宣怀的幕宾之一,前翰林院编修周鼎臣,学问渊博,思想相对保守,对西学持怀疑态度。

  周鼎臣下首,是一位四十出头、戴金丝眼镜、穿着藏青色西式三件套的瘦高男子。

  他是盛宣怀从江南制造局挖来的技术骨干,名叫徐光启,精通算学和机械,曾参与过“平远”号炮舰的监造,是洋务派中的实干派。

  徐光启旁边,坐着一位三十五六岁、面皮白净、神情略显倨傲的官员,身穿五品白鹇补服。

  此人是总理衙门章京钱维汉,此次南下公干,被盛宣怀特意请来。

  右侧首位,是一位金发碧眼、留着浓密络腮胡的洋人,约莫五十岁,穿着笔挺的黑色礼服,领口系着白色领结。

  他是英国汇丰银行上海分行的经理,约翰·卡文迪什,能说一口流利的中文。

  卡文迪什下首,是一位四十许的华商,他是上海滩有名的买办李秋生,主要代理美国纺织机械,与盛宣怀的生意往来密切。

  最后一位,坐在右侧末席的,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穿着竹布长衫,神情略显紧张。

  他是盛宣怀新近提拔的文案,名叫李文彬,负责翻译和整理外文技术资料,对世界最新科技动态颇为关注。

  这六人,涵盖了保守派、技术派、官场派、外国派、商贾派和新锐派,形成了一个小小的“考场”。

  林承志在管事引导下步入花厅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安德烈亚斯作为随从,没有入席,安静地侍立在他身后不远处的阴影里。

  “晚生林承志,见过盛大人,见过诸位先生。”

  林承志向主位的盛宣怀和在座众人团团一揖。

  “林公子来了,请坐。”盛宣怀笑着指了指长桌另一端,正对着自己的空位。

  “诸位,这位就是老夫日前提起的,从美利坚归来的林承志林公子。

  林公子在海外经营有方,且心系故国,学识广博。

  今日请诸位来,便是想听听林公子对当今时务、中外大势的高见,大家畅所欲言,不必拘束。”

  林承志在指定位置落座,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座诸人。

  “林公子,”盛宣怀开门见山。

  “你久居海外,对泰西各国之强盛,想必有切身感受。

  依你之见,西洋列强之所以船坚炮利、国力日盛,其根本何在?”

  林承志略一沉吟,缓缓开口:“回大人,晚生以为,西洋之强,根植于四样东西。

  一曰格致之学(自然科学),二曰机器之利(工业革命),三曰商贾之道(资本主义经济),四曰律法之治(法治与社会契约)。

  此四者相辅相成,格致之学催生机器,机器之利滋养商贾。

  商贾积累财富又反哺格致与机器,而律法则保障此循环有序运转,限制强权,保护产权与创新。”

  在座不少人微微点头,尤其是徐光启和李文彬,眼中露出赞同之色。

  周鼎臣却冷哼一声:“林公子此言,未免过于推崇西法。

  我中华数千年文明,礼仪教化,岂是蛮夷可比?

  其所恃者,不过奇技淫巧,蛮力而已。

  若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远不及我圣贤之学。”

  林承志不慌不忙,转向周鼎臣,拱手道:“周老先生所言极是,中华文明博大精深,晚生不敢忘本。

  然晚生以为,文明各有长短。

  我中华长于伦理秩序、人文艺术,此乃我之瑰宝。

  西洋长于格致探索、器物制造,此亦彼之利器。

  当今之世,列国相争,犹如战国。

  若空有礼义而无坚船利炮,则如宋襄公之仁,徒留笑柄。

  晚生愚见,当取彼之长,补我之短,方能保我文明不绝,进而发扬光大。”

  周鼎臣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哼了一声,端起茶碗不再言语。

  钱维汉开口,带着京官特有的腔调:“林公子既说取长补短,那我问你。

  如今朝廷力行洋务,建船厂,开矿务,设电报,办铁路,耗费巨万,为何成效不彰?

  民间乃至朝中,非议之声不绝,言其‘虚耗国帑,徒肥私囊’,你又作何解?”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林承志身上。

  林承志神色不变,从容答道:“钱大人此问,切中要害。晚生以为,洋务之效不彰,其因有三。

  其一,只学其器,未学其制。

  但购机器,聘洋匠,而于西洋之所以能造此机器、能育此工匠之学校、工厂组织、专利激励等制度,少有借鉴。犹如得鱼而未得渔。

  其二,官督商办,弊端丛生。

  官府干预过多,商人难以自主。

  而官员多以中饱私囊、安排亲信为务,真正懂经营、通技术者反受掣肘。

  且朝廷视企业为利薮,动辄摊派提款,企业难以积累发展。”

  “其三,”林承志声音压低些许。

  “缺乏通盘筹划,头痛医头,脚痛医脚。

  海军、陆军、铁路、电报、矿务,各自为政,互不统属,难成合力。

  更关键者,未有彻底革新吏治、财政、教育之决心,仅以洋务为补丁,终难挽大厦之将倾。”

  这番话可谓大胆至极,几乎将洋务运动的底裤都扒了出来。

  尤其是“官督商办弊端”和“未革新吏治”两点,让在座的盛宣怀、徐光启、李秋生等人脸色都微微变了变。

  钱维汉眼中闪过一丝惊异和玩味。

  盛宣怀手中转动的玉球停了下来,深深看了林承志一眼,缓缓道:“林公子此言……颇为犀利。然则,依你之见,当如何改之?”

  林承志整理了一下思路,道:“晚生浅见,可徐徐图之。

  第一,于现有洋务企业中,择一二试点,试行‘商办为主,官为监督’之新章。

  赋予总办真正经营之权,厘定章程,严查贪渎,以观其效。”

  “第二,设立专门之‘格致学堂’与‘实业学堂’。

  系统教授算学、物理、化学、机械、矿冶等西学,更可派遣聪颖子弟赴西洋留学。

  不仅学技术,亦学其学校制度、工厂管理。”

  “第三,”林承志目光扫过众人。

  “需有人能统揽全局,协调各方。

  更需朝廷下定决心,每年拨出固定款项,用于引进关键技术、培养人才。

  并保护新兴实业,至少十年之内,不予横征暴敛。”

  英国经理卡文迪什此时用中文插话道:“林先生的想法很有意思。

  不过,根据我对贵国政府的了解,官员们恐怕更关心短期收益和……个人利益。

  您说的这些改革,会触动很多人的利益,阻力会非常大。”

  林承志转向卡文迪什,微微一笑:“卡文迪什先生说得没错。

  改革必然触动利益,招致阻力。

  但正因如此,才更需要策略。

  可以从小处着手,以利益诱导,以实效说服。譬如,”

  林承志看向盛宣怀。

  “若盛大人能在轮船招商局内,划出一两条航线,试行新的管理章程。

  若能在不增加投入的情况下,使利润提升三成甚至五成,那么,反对的声音是否就会小很多?

  有了成功的例子,推广起来,是否就容易一些?”

  盛宣怀眼中精光一闪,若有所思。

  一直沉默的技术专家徐光启推了推眼镜,开口问道:“林公子,您方才提到引进关键技术。

  如今北洋水师向英国订购之‘致远’、‘靖远’等舰,虽称新式,然核心之锅炉、主机、乃至火炮,皆仰赖外洋。

  一旦有事,配件弹药补充堪忧。

  此等关键技术,如何才能真正掌握?

  莫非也要如江南制造局般,仿制数十年,仍不得其精髓?”

  这个问题专业而具体,直指中国军工的命门——仿制容易,掌握核心难。

  林承志精神一振,这正是他擅长且准备充分的领域。

  “徐先生问到了要害。晚生以为,欲掌握核心技术,需三管齐下。

  其一,派员深入西洋船厂、炮厂,不仅学习操作,更要学习设计原理、材料配方、工艺流程。

  此非短期可为,需长期投入,且所派之人,须精通外语、算学、格致。”

  “其二,重金礼聘真正有本事的西洋工程师、工匠来华。

  不仅要他们干活,更要他们带徒弟,订立合同,必须传授真本事。”

  “其三,也是晚生认为最可行之捷径,收购或入股西洋中有特色技术的工厂。

  比如,英国阿姆斯特朗公司固然庞大,但其某些关键技术,可能掌握在某些为其提供配件的小型专业工厂手中。

  若能秘密收购此类工厂,或取得其技术授权,则可绕过层层壁垒,直接获得某些关键技术图纸、工艺甚至熟练工匠。”

  “收购西洋工厂?”在座众人都是一愣。

  这个想法在当时的中国,简直是天方夜谭。

  洋人怎么可能把工厂卖给中国人?

  就算卖,朝廷和那些清流会允许吗?

  林承志却笃定道:“事在人为。西洋工厂亦以营利为目的。

  若有足够资金,且交易方式巧妙,并非不可能。

  即便不能全资收购,以投资、合作、设立分厂等方式,亦可获取部分技术转移。

  此非一朝一夕之功,但若持之以恒,必有所获。”

  问对继续进行,问题涵盖了铁路融资、电报盈利、矿产勘探、甚至国际外交等多个领域。

  林承志总能结合后世知识和对这个时代的了解,给出既有见地又切实可行的回答。

  偶尔引用的数据和对未来趋势的预测,更是让众人暗暗心惊。

  尤其是当话题偶然转到国际金融时,林承志看似无意地提及:

  “晚生近期观察伦敦银价与墨西哥鹰洋的比价波动,结合美利坚西部新银矿投产的消息。

  推测未来两三年内,国际银价或有持续下行之趋势。

  我大清以外债和关税为主,多与白银挂钩。

  若银价大跌,则实际偿债负担将加重,关税收入折算英镑亦会缩水。

  此节,不可不察。”

  这番话,让精于理财的盛宣怀和银行家卡文迪什都悚然动容!

  银价波动对负债国的深远影响,此时清政府内清醒认识的人并不多。

  林承志不仅点出,还给出了具体的时间预测和依据!

  盛宣怀手中的玉球彻底停下,身体微微前倾,紧紧盯着林承志:“林公子,此言当真?可有更详细之推演?”

  林承志知道,自己抛出的这个“预言”真正打动了盛宣怀。

  他点点头,从袖中取出一份早已准备好的简略分析报告。

  这是他根据历史知识“倒推”整理的,基于严密分析的前瞻预测。

  “盛大人,这是晚生的一些浅见,请大人过目。”林承志将报告递上。

  盛宣怀迫不及待地接过,快速浏览起来。

  越看,脸色越是凝重,最后竟忍不住拍案叫绝。

  “妙!鞭辟入里!此论若成真,则关乎国计民生!林公子,你这份见识,当真了得!”

  这一下,满座皆惊。

  所有人都知道,盛宣怀是个极其稳重精明的人,能让他如此失态赞赏,这林承志的才学,恐怕远超他们之前的想象。

  问对持续了近两个时辰。

  结束时,已是月上中天。

  盛宣怀亲自将林承志送到花厅门口,态度比之前更加热络亲近。

  他用力握着林承志的手,道:“林公子大才,老夫今日方信‘百闻不如一见’!你且安心在沪上住下,不日必有佳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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