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7章 奸商本色

　　云锦城的清晨，与往日并无不同。

　　街口的包子铺热气腾腾，早起的贩夫走卒吆喝着穿街而过，一切都充满了鲜活的市井气。

　　有间客栈，也重新开张了。

　　只是气氛，多少有些古怪。

　　崭新的黑檀木门板，在晨光下泛着幽深沉稳的光泽，与周围略显陈旧的街景格格不入，引得路人频频侧目。门板太新，太贵，以至于一些想进来喝碗廉价早茶的熟客，都在门口犹豫了一下，最终摇摇头，转身去了对面的茶寮。

　　生意，还没开张，就黄了一半。

　　唐不二对此毫不在意，他正趴在柜台上，手里拿着一支笔，对着张子墨理出来的账本，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子墨啊，你这账不对。”

　　“掌柜的，哪里不对？”张子墨就站在旁边，眼圈发黑，显然一夜没睡好。

　　“你看，”唐不二用笔杆敲着账本，“这修门的二十八两，是你付的。修墙的二十两，是我预估的。买桌椅的十五两，也是花出去了的。里里外外，咱们已经亏了六十三两。可这账上，怎么还多出来一百两的‘暂支修缮费’？”

　　张子墨的心咯噔一下，手心瞬间冒汗。他该怎么解释？说这是他自作主张，为昨晚那个“天谴”的杀手预留的丧葬费吗？

　　他正组织着说辞，一旁的阿七凑了过来，脑袋伸到两人中间。

　　“掌柜的，这个我知道！”阿七一脸邀功的表情，“昨晚账房先生说了，这是‘害虫防治费’！”

　　“害虫防治？”唐不二眯起了眼。

　　“对啊！”阿七说得理直气壮，“昨晚不是来了几个大害虫嘛！把咱们家弄得一团糟！以后肯定还得有！所以要提前准备好钱，请人来打虫子！一百两，专门打那种两条腿走路的大害虫！”

　　唐不二盯着阿七，看了足足三秒。

　　阿七被他看得心里发毛，缩了缩脖子。“掌……掌柜的，我说错了吗？”

　　唐不二没理他，转头看向张子墨，脸上露出了一个“孺子可教”的欣慰笑容，他拍了拍张子墨的肩膀。

　　“子墨啊，有远见！有格局！”他由衷地赞叹道，“不错，不错！咱们开门做生意，就得有这种防患于未然的意识！这笔钱，批了！就记在账上，叫‘客栈特别安保基金’，听着就气派！”

　　张子墨：“……”

　　他感觉自己的喉咙里堵着一口陈年的老血，想吐，又不敢。

　　这时，后院传来“哐当”一声巨响，紧接着是净远的一声痛呼。

　　“哎哟！”

　　“新来的！干什么吃的！”阿七立刻找到了宣泄口，叉着腰就往后院跑，“劈个柴都能把斧子扔了！你上辈子是和尚还是木头啊？”

　　很快，阿七就揪着净远的耳朵，把这个倒霉的新伙计给拎了出来。净远脸上黑一道白一道，僧袍也换成了一件不合身的粗布短打，那是阿七以前穿剩下的，此刻挂在他瘦弱的身上，显得异常滑稽。

　　“掌柜的，你看他！让他劈柴，他拿着斧子在那儿念经！说是要‘超度’那些木头！”阿七气得告状。

　　唐不二眼皮一抬，看着净远那副委屈巴巴的样子，懒洋洋地开口。

　　“净远啊。”

　　“在……在，掌柜的。”净远浑身一哆嗦，立正站好。

　　“你欠我七十三两四钱，对吧？”

　　“……对。”

　　“我这儿的工钱，一个月五十文，包吃住。你自己算算，要干多少年才能还清？”

　　净远掰着手指头，算了半天，脸色由白转青，最后变成了绝望的灰色。他这辈子可能都还不清了。

　　“所以啊，”唐不二语重心长，“我是在给你机会。让你在这里劳动，是在帮你‘赎罪’，懂吗？你劈的不是柴，是你身上的罪孽。你擦的不是桌子，是你心里的尘埃。我这哪是客栈？我这是红尘里的修行道场啊！”

　　唐不二一番歪理邪说，说得自己都快信了。

　　净远听得一愣一愣的，虽然觉得哪里不对，但又好像……有那么点道理？

　　只有张子墨，默默地退后半步，离这个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掌柜远了些。他怕再听下去，自己信奉了半辈子的“子曰诗云”，会彻底碎成渣。

　　“好了，”唐不二摆摆手，下了命令，“阿七，别欺负新同事，去，教他怎么擦桌子。记住，要擦到发光，能照出人影的那种标准！擦不干净，今天中午你们俩都没肉吃！”

　　“好嘞！”阿七一听这个，顿时来了精神。他终于不是客栈食物链的最底端了！

　　于是，大堂里出现了奇异的一幕。

　　阿七像个监工，双手抱胸，挺着肚子，围着一张八仙桌打转。

　　“不对！你这手腕没用力！要有节奏感！你看我这样！”阿七抢过抹布，使出吃奶的劲儿，在桌面上画着圆圈。

　　净远苦着脸，学着他的样子，一边擦，一边嘴里还念念有词。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污即是净，净即是污……”

　　“不许念经！”阿七一巴掌拍在他光溜溜的脑袋上，“掌柜的说了，干活的时候要心无旁骛！你心里只能想着桌子！桌子就是你的全世界！”

　　厨房门口，老周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他揉面的手，依旧稳定。但他的眼神，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深沉。

　　这家客栈，以前只是个伙计活泼、老板懒散的普通地方。

　　而现在，多了一个失忆的账房，一个逃难的“和尚”，还有一个……看不透的掌柜。

　　这锅面，味道好像不一样了。

　　“叮铃。”

　　门口的风铃响了。

　　一个穿着锦缎长袍，身材微胖，看起来像个富商的客人，身后跟着两个精壮的家丁，迈步走了进来。

　　他一进门，就被那两扇崭新的黑檀木门板吸引了，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啧啧称奇。

　　“好木料！唐掌柜，发财了啊？换这么气派的门！”

　　来人是城西米行的钱老板，算是客栈的半个熟客，偶尔会过来喝杯茶，谈谈生意。

　　“哎哟，钱老板！”唐不二立刻从柜台后迎了出来，脸上的笑容像一朵盛开的菊花，“什么发财，您可别拿我寻开心了！是遭了贼！这不，破财免灾，换个结实点的门，求个心安。”

　　“遭贼？”钱老板一愣，随即压低了声音，“我可听说了，昨晚东城这边，动静不小啊。好像是……青龙帮的人，在找什么人。”

　　他话音刚落，就感觉客栈里的温度，似乎降了几分。

　　正在“教导”净远的阿七，动作停了。

　　柜台后打算盘的张子墨，算珠也停了。

　　厨房里揉面的老周，手上也顿了一下。

　　所有人的目光，有意无意地，都落在了唐不二身上。

　　唐不二的笑容却丝毫未变，反而更加热情了。“哎呀，就是几个不长眼的小毛贼，偷了点桌椅板凳，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他麻利地将钱老板引到一张最干净的桌子前，亲自用袖子又擦了擦。

　　“您瞧，都吓得我把店里重新收拾了一遍。钱老板，今儿喝点什么？新到的雨前龙井，给您醒醒神？”

　　“哦？好，那就来一壶。”

　　“好嘞！”唐不二高声应道，转身对柜台喊，“子墨，给钱老板开一壶上好的‘黑檀木典藏雨前龙井’！”

　　张子墨手一抖，差点把算盘扔了。

　　什么玩意儿？黑檀木典藏？我们什么时候有这种茶了？

　　唐不二冲他使了个眼色，那眼神分明在说：懂事点，这是品牌溢价！

　　钱老板显然也愣了一下。“这……这茶有什么讲究？”

　　“讲究大了！”唐不二一本正经地胡扯起来，“您看我这门，黑檀木的吧？贵！您再看这空气，是不是都透着一股子沉稳的木香？这叫‘环境熏陶法’！我们的茶叶，就放在这黑檀木的香气里，日夜滋养，吸取了天地精华，木中贵气！喝了，不但延年益寿，还……还旺财！”

　　钱老板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

　　“那……这茶多少钱？”

　　唐不二伸出五根手指。

　　“五十文一壶？”钱老板试探着问。

　　唐不二摇了摇头，笑容高深莫测。

　　“五……五两银子？”钱老板倒吸一口凉气。

　　唐不二这才满意地点点头，那神情仿佛在说：算你识货。

　　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这五两银子，或许……花得不冤。

　　“好！就来一壶！我倒要尝尝，这旺财的茶，是个什么味道！”钱老板一拍桌子，豪气干云。

　　“好嘞！”唐不二笑得更开心了，他从柜台钱箱的最深处，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个巴掌大的小锡罐，亲手给钱老板泡上。

　　那茶叶，就是平时卖三文钱一碗的大碗茶的茶叶。

　　可是在唐不二手里，却泡出了五两银子的气势。

　　张子墨在旁边看着，默默地低下了头，继续拨动他的算盘。

　　只是这一次，他在账本的收入栏里，郑重地写下了一行字。

　　“黑檀木典藏雨前龙井，一壶，收入……五两。”

　　写完，他抬头看了一眼那扇昂贵的门板。

　　他忽然觉得，掌柜的或许没亏。

　　这家客栈，只要有他在，就永远亏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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