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皮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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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室殿。啪!
一声炸响,不是惊雷。
是一卷竹简,在御座上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中,被生生捏得粉碎。
锋利的竹刺深深扎进掌心。
血珠一颗颗渗出,染红了帝王的指缝。
御座上的男人,刘彻,却像毫无知觉。
他枯坐着,从晨光熹微,直到暮色四合。
李蔡。
李家。
好一个“以安天下民心”!
他们用万民的唾骂,用愚夫愚妇的石头和烂菜叶,为他,为大汉天子,铸了一座华丽的囚笼。
也将他最锋利、最好用的那把刀——张汤,困死在囚笼的最深处。
打匈奴,要钱。
修长城,要钱。
赏功臣,要钱。
脚下这座金碧辉煌的未央宫,每一块砖瓦都在无声地吞噬着黄金。
国库,早就空了。
钱呢?
在那些脑满肠肥的盐铁富商手里!
在那些封地千里、只知享乐的列侯手中!
张汤,就是他伸出去,从那些人钱袋里剜肉的手。
现在,这只手被“民意”的铡刀,死死地压住了。
刘彻的指尖,缓缓划过龙椅扶手上那道狰狞的裂纹。
那是他昨日盛怒之下,亲手砸出来的。
他需要一把比张汤更锋利,更隐蔽的刀。
一把不见血,却能将那些鼓鼓囊囊的钱袋子,齐根切断的刀!
终于,他对着殿内深不见底的阴影,令声。
“去。传桑弘羊。”
郭舍人如蒙大赦,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躬身领命,脚步快得像在逃命。
一个时辰后。
一个瘦削的身影,静静地停在了宣室殿门口。
来人约莫三四十岁,一身洗得发白的陈旧布衣,风尘仆仆,看着像个刚从田里回来的老农。
可他的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
那里面没有情绪,没有敬畏,只有冰冷的数字在无声地流动。
桑弘羊。
他跪伏于殿下,身形瘦弱,声音却异常平稳。
“臣桑弘羊,参见陛下。”
“起来。”
刘彻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目光却如实质的刀锋,寸寸刮过桑弘羊的身体。
“国库空虚,民怨沸腾,商贾囤积居奇,诸侯阳奉阴违。”
他盯着桑弘羊,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膛里呕出的血。
“朕问你,病在何处?”
桑弘羊缓缓起身,没有立刻回答。
他抬起眼,那双只有数字的眼睛,第一次映出了御座上皇帝的身影。
“大汉盐铁之利,足以富国。”
他平静地陈述。
“然,利尽归于商,国只得其本。此为国之血,正日夜流于私囊。”
他顿了顿,吐出三个字。
“病根一。”
刘彻的呼吸,猛地一滞。
桑弘羊的声音愈发冰冷,像算珠敲击在玉盘上。
“天下铸钱,归于郡国,成色混杂,大小不一。富商大贾,熔钱铸器,囤积居奇,以此操控天下物价。”
“此为国之脉,已为人所断。”
“病根二。”
刘彻猛地攥紧了拳头。
掌心传来的刺痛,让眼中的火焰烧得更旺。
这些,他懂!
可懂,没有用!
他动不了那些盘根错节、早已连成一气的豪族商贾!
桑弘羊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陛下可知,药在何方?”
刘彻死死地盯着他。
桑弘羊也看着他,声音里透出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
“药,亦有两味。”
“其一,盐、铁、酒,尽数官营!断天下商贾之根,收天下之利归于国库!”
刘彻的瞳孔,骤然收缩。
好大的口气!
这是要与天下所有富商为敌!
桑弘羊却不管他的震惊,竖起了第二根手指,声音里透出一种近乎妖异的蛊惑。
“其二,另铸新币,以‘虚’换‘实’。”
“虚币?”
刘彻的声音里透出极度的危险。
“然。”
桑弘羊伸出手,在虚空中轻轻一划,像是在切割一块看不见的肥肉。
“陛下,钱币之价,在于其铜。”
“然,其价更在于陛下之威,大汉之信。”
“若有一种币,其本微末,其值万金,天下人,却不得不认,不得不换。”
他抬起头,眼中那洞悉一切的光,让刘彻都感到一阵心悸。
“敢问陛下,国库之困,可解否?”
刘彻的心,狂跳起来!
他身体猛地前倾,几乎是从龙椅上探出身来,一字一顿地问。
“何为……‘虚币’?”
桑弘羊的声音,像一条冰冷的毒蛇,钻入刘彻的耳中。
“取上林苑白鹿之皮,方一尺,饰以龙纹,朕称之为‘皮币’。”
“一张,值四十万钱。”
“再取王公宗室府库之银锡,合以为币。大者为龙,值三千。次者为马,值五百。再次为龟,值三百。”
“陛下只需下一道旨。”
“此后,宗室朝觐,非以皮币荐璧,不得行礼!”
“天下万钱以上大宗交易,非以此三品白金,不得流通!”
这不是铸币!
这是……抢!一如卫子夫和张汤曾经谏言。
是拿着皇家的威严,去合法地、公开地、理直气壮地——抢劫!
抢那些富可敌国的王侯宗室!
抢那些囤积居奇的商贾大户!
一张成本不足百钱的鹿皮,转手就要他们用四十万枚沉甸甸的半两钱来换!
何其大胆!
何其……解恨!
刘彻胸中郁结数日的恶气,在这一瞬间,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他忍不住仰天大笑起来。
笑声畅快,甚至带着一丝疯狂,在空旷的殿梁之上盘旋不休!
“好!”
刘彻猛地一拍龙椅扶手,霍然起身。
“好一个‘虚币之策’!”
他一刻也等不了!
“传朕旨意!”
尖锐的声音划破死寂。
“命少府,即刻赶制白鹿皮币、白金三品!”
“擢桑弘羊为大司农,总管天下盐铁、均输、平准事宜!”
圣旨一下。
长安城,炸了。
无数列侯贵胄,看着自家库房里堆积如山的铜钱,再看看圣旨上那四十万的天价,只觉得天旋地转,一口老血堵在喉头。
这不是割肉。
这是抽他们的筋,扒他们的皮!
*******
平阳侯府。
哐当——
一只上好的白玉酒盏,被狠狠砸在地上,粉身碎骨。
曹襄双目赤红,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野兽,在厅中疯狂踱步。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他的家底,要被皇帝一纸空文,活活掏空了。
先是长公主嫡母改嫁卫青,让他沦为长安笑柄。
又是他的尚公主计划破碎,还被下狱,虽是赎身出来,依然软禁在府中。
现在,皇帝又要用一张破鹿皮,换走他半个家业。
“侯爷。”
一个幽幽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李广利不知何时出现,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关切。
“为这点家财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家财?!”曹襄怒吼,“这叫小事?!”
“当然是小事。”
李广利扶着他坐下,亲自斟满酒,递到他颤抖的手中。
“侯爷,您想,这长安城里,谁家不怕这张鹿皮?”
曹襄一愣。
李广利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都像淬了毒的针,扎进曹襄的心里。
“卫家。”
“骠骑将军在河西缴获的金山银山,可不用换。”
“卫大将军的赏赐,陛下也只是‘暂时’收回。”
“新政的主官桑弘羊,听说是皇后娘娘亲自举荐的。”
李广利凑到曹襄耳边,声音充满了蛊惑。
“侯爷,您想过没有?”
“卫家能给陛下的,是战功,是疆土。”
“陛下从您这里拿走的,却是家底。”
“这一进一出……您,还剩下什么?”
曹襄手中的酒盏,被捏得咯咯作响。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杀意毕现。
“你说得对!”
“我不能再等了!”
可他如今被圈禁在侯府,寸步难行。
他必须想办法,暗中联络那些同样被割肉的列侯!
他要在大朝会上,让李蔡去弹劾新政,弹劾桑弘羊!
更要弹劾……那背后若隐若现,却无处不在的卫氏外戚!
*****
是夜。
廷尉府,大牢。
阴暗,潮湿。
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和霉变的恶臭。
一个狱卒提着一盏昏黄的油灯,快步走到最深处的牢房前。
“张大人。”
牢房里,一个身影盘膝而坐,背脊挺得笔直,如同一杆宁折不弯的枪。
正是张汤。
“椒房殿又送东西来了。”狱卒的声音带着一丝敬畏,“还有一句话,让小的带给您。”
张汤没有动,也没有睁眼。
“说。”
狱卒咽了口唾沫,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艰难地复述着那句让他胆寒的话。
“娘娘问您……何时,才肯有个结局?”
一片死寂。
良久,张汤终于睁开了眼。
那双曾让百官畏惧如虎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平静。
他看着牢房外无尽的黑暗。
“臣,无罪。”
他停顿了一下:“何来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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