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凌迟台上的了结

　　天色是铅灰色的，像一块脏了的、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京城的上空。

　　没有风，空气却冷得像冰，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一把细小的刀子，刮得喉咙生疼。

　　林若微站在西城的城楼上，身上穿着那件萧绝为她准备的白狐裘大氅，温暖得有些不真实。她扶着冰冷的城砖，俯瞰着下方那片被人群填满的空地——凌迟台。

　　今天，是柳如烟的日子。

　　人群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汇聚成一片黑色的潮水，将那高台围得水泄不通。他们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恐惧、兴奋与幸灾乐祸的复杂表情，像是在围观一场盛大的、血腥的祭典。叫卖声、孩童的哭闹声、大人们的议论声，嗡嗡作响，汇成一片令人心烦意乱的噪音。

　　林若微什么也听不真切。那些声音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水，模糊而遥远。她的世界里，只剩下城楼下那辆缓缓驶来的囚车，以及囚车里那个即将终结她前世所有噩梦的身影。

　　囚车停下了。

　　两个如狼似虎的刽子手，将一个浑身散发着恶臭的人影从车里拖了出来，像拖着一袋垃圾。

　　那就是柳如烟。

　　曾经那个在太医院里，一袭白衣，风姿绰约，笑容温婉如春水的“白莲花”师姐，此刻，只剩下一具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躯壳。她身上穿着囚服，那曾经光洁如玉的皮肤上，布满了青紫色的瘀伤和尚未结痂的烙印。曾经顾盼生辉的凤眼，此刻只剩下两个空洞的窟窿，浑浊的眼球艰难地转动着，在人群中搜寻着什么。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城楼上的林若微身上。

　　四目相对，隔着遥远的距离，隔着生与死的界限。

　　林若微的心，没有预想中的狂跳，也没有复仇的快感。它平静得像一潭结了冰的深湖。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那个将她推入地狱的女人。

　　柳如烟的嘴唇干裂，上面结着一层黑色的血痂。她似乎想笑，但脸上的肌肉已经僵硬，只能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扭曲的表情。她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声音，用尽全身的力气，对着城楼的方向，无声地张了张嘴。

　　林若微读懂了她的唇语。

　　她说的是：“你……也……跑……不掉……”

　　林若微缓缓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她不想再看了。

　　这一刻，她心中没有恨，只有一种深切的、无边无际的悲哀。为柳如烟，也为那个曾经天真地以为“姐妹情深”的自己。

　　“时辰到——”

　　监斩官尖锐的声音，像一把锥子，刺破了人群的嘈杂。

　　林若微强迫自己睁开眼。她告诉自己，她必须看下去。她要亲眼看着这段仇恨，是如何被一刀一刀地割裂，化为乌有。这是她对自己的一场仪式，一场告别过去的仪式。

　　刽子手举起了那把薄如柳叶的、闪着寒光的刀。

　　人群发出一阵压抑的、兴奋的吸气声。

　　第一刀，划了下去。

　　柳如烟的身体猛地一颤，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到极致的惨嚎，从她的喉咙深处迸发出来，像一把淬了毒的利箭，射向灰蒙蒙的天空。

　　林若微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下意识地握紧了城砖，指甲深深地嵌进了冰冷的石缝里。她的大脑，那个属于外科医生的、冷静到冷酷的大脑，开始不受控制地运转起来。

　　“第一刀，从胸膛开始，避开心脏，是为了延长痛苦。刀口深度约0.5厘米，皮下脂肪层……失血量预估……”

　　她用这种方式，将自己从那血腥的、令人作呕的现实中抽离出来，像一个冷漠的旁观者，分析着眼前的一切。

　　可是，那惨嚎声，却像跗骨之蛆，钻进她的耳朵，啃噬着她的神经。

　　一声又一声。

　　从凄厉，到嘶哑，再到微弱的呜咽。

　　每一次刀锋的起落，都像割在她的心上。

　　她忽然想起了前世，在火刑柱上，烈焰吞噬她身体时的剧痛。那时的她，是否也发出了这样绝望的、不似人声的惨叫？

　　她看着在台上痛苦抽搐的柳如烟，心中那块名为“仇恨”的坚冰，正在一点点地融化，化为一滩冰冷的、苦涩的水。

　　她赢了。

　　可这胜利，为何如此空虚，如此令人作呕？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台上的惨嚎声，终于彻底消失了。

　　只剩下刽子手机械的、数着刀片的声音。

　　“……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

　　当最后一刀落下，监斩官扔下令牌，高声喊道：“斩！”

　　刽子手手起刀落，一颗头颅滚落在地，那双空洞的眼睛，还死死地盯着城楼的方向。

　　一切都结束了。

　　人群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仿佛在庆祝一场伟大的胜利。他们开始散去，脸上带着满足的、意犹未尽的表情，仿佛刚刚看完一场精彩的戏。

　　太阳，不知何时，从厚厚的云层里钻了出来，金色的阳光洒下，照亮了这片刚刚被鲜血浸染的土地，也照亮了城楼上林若微那张毫无血色的脸。

　　她感觉不到些许一毫的解脱。

　　她的心，像一个被排空了脓液的创口，虽然干净了，却留下一个巨大的、空洞的疤痕。前世的恩怨，在这一刻，确实了结了。但那份被烈火和背叛灼烧出的痛楚，却永远地刻在了她的灵魂里。

　　她缓缓地松开紧握城砖的手，掌心里，是深深的、嵌着泥土的指甲印。

　　她从怀里，摸出了那枚萧绝给她的、刻着“绝”字的玉佩。玉佩的温润，与她指尖的冰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将玉佩紧紧地握在手心，那上面仿佛还残留着他的温度，和他那句“活着回来”的嘱托。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片血腥的凌迟台，然后决然地转身。

　　“柳如烟，你输了。”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因为你至死都活在过去，活在仇恨里。而我，要往前走了。”

　　她走下城楼，每一步都坚定而沉重。城门处，萧绝为她准备的马车和物资，早已整装待发。前方的路，是通往边关的、布满荆棘与死亡的未知之路。

　　但她的心中，却前所未有地清明。

　　过去的，已经死了。

　　而她，要活着，去迎接她的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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